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 韦凤凰 | 来源:发表于2017-05-17 11:03 被阅读271次

    父亲这辈子极苦,却苦而弥坚、愈挫愈勇,永不言败。

    父亲是祖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据说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很是讨人喜欢,以至于被一位膝下犹虚的堂祖父上赶着立为嗣子,兼继两家的香火和财产。就因了这份“宝贝”,山上的土匪隔三岔五地捉了父亲去,来向祖父母们索要银洋。

    可怜的祖父母们,也只不过是刚从生存线上挣扎出来的乡下人家而已,哪里满足得了土匪们的胃口,往往是两家人一连忙乱几天,只搜罗来几篮铜角子,挑了上山,去赎回父亲。好在乡下的土匪似乎也并不怎么穷凶极恶,银洋固然是首选,实在没有,铜角子也只好勉强接受。

    父亲七岁那年,新中国成立了,匪害消除了,总算再不用担惊受怕了,可父亲的“苦”才刚刚开始。

    由于家里田地比别人多了些,祖父母被划为“地主”,父亲自然而然成了地主崽子。

    父亲的祖父母已于解放前夕双双撒手西去,家里只剩下年轻的、未经世事的祖父强自带着妻子和孩子们凄惶度日。

    覆巢之下,再无完卵。在时代的大变数面前,个人和家庭的命运既脆弱又渺小,无足轻重,不堪一击。

    年幼的父亲一次次亲见父母被侮辱、被批斗,心中有万千不平却不能表现半分,相反,为了掩人耳目,有时还不免要违心地跟别人一起喝彩鼓掌。

    苦日子没挨多少年,父亲的父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于年根下的腊月二十八死在一个专为“地富反坏右”份子开辟的工地上。作为一名“地主崽子”,父亲自然也在这工地上。头天晚上,这个16岁的少年和他父亲还同吃同睡,一觉醒来,却成了无父可怙的孤儿。

    一夜之间,少年被迫长大,开始帮着母亲支撑门户。那一年,祖母36岁,叔叔14岁,姑姑7岁。

    孤儿寡母的日子虽然难挨,总算父亲和祖母都极能干,又要强,家还没散。在那种唯成份论的年代,父亲这种出身本来极难讨到媳妇,但父亲凭借他的聪明和执着竟然赢得了我母亲的芳心,最终竟成功地抱得美人归。不几年,我们姐弟兄妹四个依次出世,眼看着日子开始往顺里走的时候,又来了一劫。

    村里谷仓少了几百斤谷,由于家里成份不好,叔叔被大家公推为怀疑对象。胆小木讷的叔叔欲辩无方,又急又怕,长年气苦不得排解,竟致心神失常。而其时叔叔尚未娶亲,本来就不容易讨到媳妇,得了这种病只怕更是无望。

    父亲没有多少犹豫和彷徨,当机立断卷起铺盖,带着叔叔开始了求医之旅。县里医不好就到地区,地区医不好就到省里。

    不知道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是怎么克服一路上的困难的,也不知道父亲背负着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是如何筹措到路费和医药费的,总之,叔叔的病好了。

    叔叔的病一好,父亲就迅速在比我们家更偏僻的山里找了户人家,给叔叔结了亲。

    叔叔婚后不久,两兄弟正式分了家,父亲这时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小家庭生活。

    大家庭本来就已经是家徒四壁了,这一分成小家,还真的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形容其穷了。只记得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我嫁到你们家的时候,你们家连坐的板凳都没有。

    父亲没有时间怨天尤人、哀叹命运。虽然刚刚移去大家庭的担子,小家庭担子的份量可照样不轻。四个孩子梯档般站在地下,一个个都张着小嘴要吃呢。

    既然注定受了命运的播弄,那就付出双倍的努力好了,好在命运不管如何促狭,总还给了人努力的机会。不几年,中国社会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开始分田到户了。

    父亲开始拼命地劳作。别人一天干八个小时,他干十二个小时;大热天别人中途总免不了回家喝水休息,他忍着渴挨着热在田间坚持;天黑了别人收工回家,他摸着黑继续苦干。

    再后来,政策越来越好,形势越来越活,父亲在苦干的基础上又加上了巧干。在家里整个轧面机,不能干活的下雨天可以轧点面条卖,赚几个油盐钱;瞅上好机会,在田地里改种一些经济作物,地里的出产供伢们上学还能略有盈余。

    父亲就这样靠着勤扒苦做和积极尝试,总算把日子过得一天好似一天了。

    可命运那个促狭鬼却不会轻易地放过父亲。

    这一年,12岁的堂妹在玩闹时被10岁的堂弟戳伤了右眼。乡下一切都是粗放状态,因堂妹没有叫疼,所以也没人想到要带到医院去看看,等几天以后出现眼睛不适的时候已回天乏术,堂妹右眼失明。受此刺激,叔叔夙疾复发,不久跳水而死。

    叔叔死后,父亲大病一场。从夏初到秋末,缠绵了近半年,才慢慢痊愈。但父亲也从此落下病根,总是睡不好觉,经常靠吃谷维素、多虑平等药物辅助睡眠。

    再后来,我们姐弟兄妹四人陆续成年,各自嫁娶,眼看着父亲该苦尽甘来、安享晚年了,可好景不长,我和哥哥又分别离婚,父亲又一次陷入愁苦之中。

    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的儿媳妇牵着疼了十年的孙女儿从家里离开,远走异乡,父亲老泪纵横,再次病倒。

    慢慢地,时过境迁,哥哥不久再娶,且给父亲又添一孙子,儿女们离婚的阴影渐渐散去,父亲又开始打起精神折腾了。

    随着社会的发展,物价的飞涨,田地里刨出的那点钱现在已经不能叫钱了。父亲一辈子只会种田种地,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儿孙们出力吗?

    农村这些年又开始流行一些古旧的玩意儿,比如建庙做法事保一方平安、比如家里老了人必须要念经超度、比如通过做法事治疗疑难杂症等等,于是,农村出现一门新职业——念经人。

    年逾七旬的父亲看中了这一职业,不顾自己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每晚在灯下苦念苦背,只求能早日获得这一职业资格,好尽快上岗,为儿孙们再出血汗。

    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的父亲果然成为了一名念经人,骑着电动摩托车,十乡八里地四处赶场子念经。据说生意好的时候一年能念两万块钱,生意不好一年也能念个一万多呢。

    如果说父亲的一生是刚健有为、目标明确的话,与之相反,母亲这一生恰恰只能用被动、消极、混沌、软弱来形容。

    谈到母亲,得从外祖母说起。

    外祖母不是本地人,是隔壁邻县的。外祖母的父亲是个赌徒,一次赌运不佳,把十四岁的外祖母输给了赌友。婆家自然也拿外祖母当战利品,百般使唤,毫不怜惜,冰天雪地的天气里指使外祖母去河里大盆小盆地洗。时间一长,外祖母落下寒症,在婆家生活十多年一直没能生养。本就得不到尊重,又加之不能生养,外祖母在婆家的凄惶可想而知。

    外祖父有个表亲,经常来往邻县做生意,机缘巧合,认识了外祖母,一念怜悯,有心救她脱离苦海,谎称外祖父妻子过世,遗下一儿一女,急需续弦。外祖母只因不能生养,听说有现成的一双儿女,哪有不动心之理?跟了过来之后,才发现情况恰恰相反。外祖父其时原配妻子尚好好地活在世上,且也未生养。

    外祖父想必对外祖母十分喜爱吧,四处托人,多方为外祖母延医调治。功夫不负有心人,外祖母不久就怀上了母亲。

    夫妻俩,哦,不,夫妻仨高龄得子,自然视若珍宝,万般疼爱。所以,母亲的生命早期应该是很幸福安宁的吧。可惜好景不长,时代大背景下,每个人都要接受命运的播弄,没有谁能逃得过。

    母亲生于1946年,其时中国农村实行的是国民党的“保甲制度”,十户为甲,十甲为保。外祖父因为读过书,通文墨,被推举为“保长”。三年后,城头变色,政权易手,国民党的“保长”这时成了“伪保长”,是被打倒的对象。母亲说她曾亲眼见到外祖父被人反绑双手,吊在树上毒打。不知道这样的画面母亲见过几次,也不知道这样的经历留给母亲怎样的记忆。总之,生命本身并不因人类的影响而减缓她前行的步调。

    很快,母亲八岁了。因为村里小学搬到较远的地方,外祖母要母亲不再上学,回家放牛。母亲的老师很是不舍,亲自上门家访。老师站在外祖母的织布机前,打包票说这孩子很聪明,将来一定能念得出书来,苦苦央求外祖母允许孩子继续念书。可惜精于算计的外祖母还是觉得放牛更合算,坚持没同意。

    论理母亲家的情况是三个大人养两个小孩(还有个舅舅),况且外祖母心灵手巧、精明能干,小日子过得很是红火,本不需要母亲帮手的。若是母亲坚持,也可以不必辍学的。可惜母亲从小就是个没什么主见、很容易与人合作的好孩子,她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

    慢慢地,母亲长大了,变成一个清丽俊秀的少女,被选入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队里与父亲相识,两个年轻人之间情愫渐生。

    虽然母亲家庭成份也不算好,但毕竟是女方,自古以来“一家有女百家求”,无论什么样的女孩儿家,总还是有人趋之若鹜的。当时,公社里有个邮递员就托了媒人来说,还给母亲写过信。要知道,这邮递员可是吃商品粮、端铁饭碗的,母亲若是嫁过去,可就成了家属,一辈子就再也用不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了。

    年轻的母亲会如何抉择呢?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抉择。以母亲的性格特点和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来讲,母亲只能是被动地等着别人的抉择。果不其然,同样年轻的父亲抉择能力就比母亲要强得多,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五块钱(这在那个年代可是笔不小的数目),找媒人、买礼品、上门提亲,迅速抢占先机、一把搞定。

    到现在,每当母亲抱怨跟着父亲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时,我总是促狭地顶她一句,谁叫你当年不跟那个邮递员?母亲总是长叹一声,这就是命!

    母亲嫁过来后,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为了填饱这四张嘴,母亲只好跟父亲一样,拼了命地苦干。

    与父亲的主动和心甘情愿不同,母亲更多地是出于一种被动的逼迫和无可奈何。母亲天性疏懒、心气儿不高,没父亲那么多远大理想和人生目标,对她来说,日子能过就行,能把眼前过去,就绝不会没事找事地去规划长远。有心不想那么拼吧,可眼看丈夫打了鸡血似的,又不忍心任丈夫一个人辛苦。加上身体不够强壮,长年的这种高强度劳动令母亲身心俱疲。可怜的母亲一辈子就在这种内外双重鞭策下做着自己并不想做的一切,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她的“自我”是极度压抑的。一个人长期在这种并非出于内在动力而是在外力逼迫下的压力下生活,是不可能坚持长久的。

    果不其然,母亲悲苦忍让一生,一次次地盼着:孩子大了就好、新房子盖起来就好、接了儿媳妇就好、孙辈们带大了就好、等老了做不动了就好……在历经养活四个子女、盖了两栋房子、带大两个孙辈的若干劳作后,年过六旬,即将迎来第三个孙辈的前夕,突然爆发抑郁。

    这一次,母亲用她的身体代替嘴巴说了出来,我真的干不动了!

    可惜,母亲本人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与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妇女一样,她连抑郁症的病名都没听过,又怎么会意识到抑郁的深层原因呢?还是用她自己那句“这就是命”来解释她这一生吧!

    以上只是我父母的性格和命运主线,除了这些,他们当然也还有很多其他的特点和品质。总之,现在以我成年的眼光来看,除去深层动力因素,他们的外在性格还是能相得益彰、共生共赢的。比如父亲性格活泼、机智幽默,总能成功地逗笑爱使小性子的母亲,再比如父亲心眼活儿而母亲率真,两人总能互相提醒互相制肘,让双方的性格弱点都不至于发展到极端;还比如父亲有主见擅长发号施令,而母亲柔顺善良,天生的合作伙伴。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一主一从,正合男女之道。

    也正是父母这份还算和谐的关系给我提供了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给了我最基本的爱和力量,让我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能有战胜困难一路前行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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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霖眉:有故事的父辈们!
        韦凤凰:@阿梅666 是啊,像父辈们学习·!
      • 7eeb7bf1fe91:大舅爷真了不起,强人!!!
        韦凤凰:@阿菊_8cc5 是啊,所以我要记下来,让后人们学习。
      • b2f4bb57b54b:感谢命运,感谢生活,感谢父母!这些才是我们一路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韦凤凰:@炼玉 你不会现在才看吧
      • 6e8972ebf727:姑姑,文采真好,我看了心里很酸涩。
        韦凤凰:是啊 孩子 我们的上辈太不容易了 愿我们那吸收他们的力量 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坦然前行
      • c3b4569576f3:打赏20元
      • 小久_ab87:“生命本身并不因人类的影响而减缓她前行的步调。”最喜欢这一句~
        韦凤凰:谢谢。第一次在简书上发表文字,你是我的“第一个”。
        我会坚持写下去,希望多来坐坐,随便说点什么。:kissing_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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