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不见了

作者: 别山举水 | 来源:发表于2018-06-20 05:53 被阅读1956次

    这棵树老周盯了很久,去花生地里时顺路瞄一瞄,去水稻田里时绕路转一转,张开左右手拇指食指环着掐一掐,估摸着有几寸的直径,站在山包凝神算计,能够裁成几段圆木。

    远观近摸,在心里揣度,在手中比划,不知不觉,老周笑了。

    是时候了,再迟疑着,说不定哪天就被哪个先下手为强,到时哭都没有眼泪。

    老周二话不说,在太阳傍山时,一个人揣上锯子,镰刀,趁人少的时候,爬到了山上。

    老周快七十岁了,长期在田地间劳作,练就了一身好臂力,没几下,就将树齐根锯得快要对穿。本来准备让树朝山下倒去,那儿空旷,不料,不早不晚,无端起了一阵东南风。巨大的树冠挟着风力向西北偏去,轰隆一声,树倒下了,但没有落地,却搁在另一棵树上,死死地卡住了。

    无论老周怎么使劲,却撼不动分毫。

    老周有劲,却不善爬树,尤其是这一两丈高的树。无奈,他又心急火燎地跑回家搬来一副梯子,斜搭在树上。他攀爬上去,使尽力气摇晃锯倒的树。也许又是一阵风,也许是晃动使梯子失去平衡,他连人带梯向山坡倒去。

    很不幸,在倒地时,他的左脚挽进了梯子的空档之间,胫骨一下被绞断。

    四野无人,也无手机,他顾不得钻心的疼痛,趁天色尚早,依靠双手爬到了路边。

    等到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双手鲜血淋漓,左脚肿得像树干。

    儿子第二天从武汉回来,在人们的嘱咐声中,将他送进了医院,给他请了个保姆,之后,断断续续来过几次,要么是交钱,要么是看他恢复到何种程度,能不能尽快出院。

    每次来,他都行色匆匆,在病床前来回踱几下,也不与人搭话,或者到走廊里抽一根烟,将烟圈吐得又大又散。一会儿,将烟蒂在窗台上一摁,留下一个黑色的印痕,他便脸色阴沉,骂骂咧咧地离开。

    老周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虽说没吃什么,但他恢复得很快,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他的生命力特别顽强,没多久就站起来了,虽说腿里留着钢钉和钢板,但几乎不受影响,也许他还惦记着他的事没完成呢。

    此后,儿子依旧在武汉,一头扎进自己的世界,老周留在老屋,摸进摸出,游荡在他的世界。

    他到山上去转了几回,锯倒的那棵树早已不知被谁顺去。谁真瞅得准,便宜了他,老周轻声咕哝着,晃到一处土包前,底下是他的老婆,孤零零地在这儿呆了八年。

    坟上还有一些残碎的纸钱,那是老周清明时留下的。

    老婆子耶,除了我,谁还记得你。我想早点找到自己的家,早点来陪你,可总是难顺遂。

    我的屋,我的屋在哪儿呢,让我看到你,早点落心啊。

    老周坐在坟前,喃喃着,四周又无端地吹起风来。

    老周看中的那棵树真是好,略微向上扬起,做棺材盖正合适。这些年,他一直为这操着心,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凭自己的力气一点点积攒,给自己的身后留一个好“家”,造一个好“屋”,让自己能安心地闭上眼,找老婆子去。

    我们这儿有个传统,老人上了六十岁就开始留心自己的后事,就会先将自己的“货”(棺材)备起来。有的是买,有的是找木匠现场制作。有了货的老人经常会在一起炫耀,无非是自己的货用什么材质的,花了多少人工,或者自己的子女如何孝顺,天天在那儿监工。

    每每这时,老周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失落地走开。他没什么可炫耀的,儿子大了就远走高飞,在外面也是艰难度日,也不能说他不孝。他自己都吃不饱睡不好,小家的日子都时时煎熬,哪有精力来管他呢。他不怪他,也不恨他,只怨自己不能帮他。

    在土地上刨不出什么,不过还算庆幸,自己身体一直很好,自给自足之余,尚不至连累他,虽然能给儿子的很少,但他尽了心尽了力。

    但他确实羡慕那些家里宽裕的同龄人,货备了,无后顾之忧,随时眼一闭,没有遗憾。不像老婆子,说走就走,家里东拼西凑才给她打一副薄薄的杉木棺材,连油漆都涂得潦潦草草。老婆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老周暗自伤怀。逢上下雨,他就担心雨水渗进老婆屋里,泡着了她,逢上降温,他就担心老婆冷,抗不住。他不时地去那坟前转转,看见有洞就补上,他怕老鼠溜进去了,怕野猪拱坏了。

    老周最大的心愿就是,生前看到自己的货,瞧一瞧,摸一摸,也去人多的地方说一说,死后才安心。

    四月份,不知是儿子开了窍还是别人的言语点化了他,儿子替他买了一副棺材。棺材放在后院子里,用条凳搁着,涂的黑漆锃亮,能照得出人影,又排场又大气。

    那一天,老伙计都挤着来看,直夸他儿子孝顺,老周有福气。老周买了五包烟散发,结果还不够,光热水就烧了八壶。他的家里一整天就似闹市,欢声笑语不绝。

    听儿子说,这副棺材是上好的柏木造的,花了五六千块。此后一段时间,老周白天去山上转,将快乐带给老婆,晚上去各家坐坐,将喜悦分给众人。一直到下半夜,老周还一个人坐在后院,对着黑漆漆的棺材痴笑。

    可谁料到,七月中旬时,一连下了四天四夜暴雨。土坯院墙长期被雨水浸泡,后面的柴房一下子倒掉,不偏不倚,压到棺材上面。

    老周以为没事,柏木的嘛,再加上他早已用棉絮覆盖保护,可那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还是让老周心里不安。

    等到天亮,扒开废墟一看,老周傻眼了。哪里是什么柏木,全部是石膏做的,很薄很薄,都碎成渣了。

    老周没有声张,找来几个麻布袋,在泥里仔细清出那些碎渣,一片都不留,全装进袋子。在那个大雨的夜晚,老周将袋子扛到老婆坟旁,掘了一个大坑,埋了下去。

    那一夜,雨没有停,老周没有回家。

    天下奇闻,老周的棺材不见了,谁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整个村子人心惶惶。他儿子还专程从武汉赶回来,一样地,怎么都撬不开老周的嘴。

    儿子以为得罪了上人,烧了三柱香,一直跪在堂屋里,不住地忏悔,并说那副棺材只花了一千块钱。

    老周面色不变,除了眼神变得呆滞些。

    此后,老周频繁地光顾山上。要么看树,要么看坟。

    只是每到山上,他不光在老婆坟上挂纸钱,也在旁边的小土包上挂纸钱。

    很多人看到了,但没人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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