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胜楠是在大厦旁边的公共自行车停放点。记忆中那天太阳发白刺眼，空气炽热却柔软。
我是在做暑期实习的大二学生，她则是被请来做演讲的寒门学子代表。刚高考完的女孩孤身远道而来了，她背着高三学生特有的双肩包，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手里攥着部手机。
五分钟前她就是用这部手机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到附近，但找不着具体路。我让她站着别动，描述下周围有哪些景物，我去找她。她不太能描述得出来，“就是有高楼，有马路……那边有一排橘色自行车！我去自行车那儿等你好吗？”
我想了下周围的建筑情形，能理解这个姑娘为何难以描述地点——每栋大厦长得都看似差不多，每条路都跑满陌生的车。一排自行车，该是她此时最了解的“老相识”。
不出意外的话，橘色自行车是指城市公共自行车。公司大楼的南北出口分别通向两个停放点，不知她是在哪一处。一边想着，出了电梯，南出口迎面而来一群穿着公主裙、体操服的小朋友，唱唱跳跳堵住去路，于是我只好从北侧大门出去寻找橘色自行车。
很巧，正是这一处，眼前那个姑娘一定是胜楠了。她的外表和这座城市是格格不入的，以致于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来历。十八岁的大姑娘，穿着朴素的T恤和七分裤，皮肤黑黄流着汗，背着磨损的粉灰色运动双肩包（可能原来是粉白色），一只手拎着印有“xx酒”大红色布袋，一只手攥着部不新不旧的手机，这样一部手机将随她一起进入大学。
笑着和她打招呼的我只迎来一句“冷淡”回应，之后她便不再说话。领着她穿过大厦、乘电梯，一路上她的朴素衣着让她十分“夺目”，踩着高跟鞋穿着正装的白领和穿着小白鞋涂着口红的实习小姑娘都忍不住侧目。我悄悄观察她的神情，那是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眼神直视前方没有一丝游离。
其实我心里明白，那是紧张，是假装。曾经的我，也一样。我也是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孩子，像林妹妹初入大观园一般，不愿露出过多的表情，不多说话，怕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怕被别人说是“没见识”。细腻敏感的心灵早已受到城里新事物的巨大冲击，惊叹和胆怯相伴相随，强装镇定，体现在外表便是一副冷漠神情。
真正没有负担的人，会笑着说，“哟，这大楼真亮堂，头回见”；真正没有心事的人，在乘电梯时是眼神游离、身体松散的。而胜楠仍一言不发，紧绷着身体直视前方。当然，我对胜楠的猜测可能只是个不靠谱的猜测，没有人能完全揣透别人心理，尤其是在对方故意掩饰的时候。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去了解胜楠，我们俩的名字都有同一个寓意——“胜过男孩”，这是农村家长对女孩儿最普遍的期许，“赛楠”“胜楠”“若男”类型的名字便由此诞生。
我和胜楠在午饭时终于打开话匣聊起了天。她问我，从高铁站打车到这儿一般要多少钱，我按照平时网络约车的价格算了下，打个折二十多块钱就能搞定。她立马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我花了四十多块钱，我是不是被骗了？司机还说看我是外地来的学生给我优惠了……”原来，她父亲害怕女儿进城找不着路，嘱咐她下火车后就打车。事实证明，打车是对的，在纷繁复杂、高楼林立的陌生城市，胜楠连下出租后那最后的一百米路程都会迷路，更别提若是乘公交、坐地铁、步行会发生怎样的结果了。
胜楠没有母亲，只有一个精神二级残的父亲，临行前，她父亲保证道，“那段路不远，我知道的，打车不贵”。那段路的确不远，但很遗憾，他们并不知道网络顺风车、快车更优惠，也不知道出租车价格上涨得很厉害。按出租车价格算，那段路其实要花六十块钱，好心的司机的确给了优惠价，但胜楠还是为那份打车钱忧心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带她参观明天要做演讲的报告厅。此刻的报告厅被那群穿公主裙、体操服的小朋友占领了，原来这里正在举行少儿才艺大赛。我们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小朋友们的表演（若不是我手里拿着工作证，胜楠怕是就要被保安大叔赶走了），这些乖巧活泼的小姑娘，大多生在优渥的城里家庭，接受良好精致的教育，才能在乡下孩子还在玩泥巴的七八岁年纪就组团跳舞、登台表演，十年后，他们会顺理成章进入一所不错的大学，一部分姑娘可能会热衷于社团活动，另一部分则会充满机灵点子想要创业。
从某些角度来说，多才多艺、思维创新的“优秀”孩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是由打小的家庭教育培养出来的。所以我更敬佩胜楠，她考上了大学，即将凭一己之力改写命运了。今天是她人生第一次孤身进城，第一次孤身乘火车——然而这不过是人生漫长旅程的开始，她将在城市里度过至少四年岁月，直至褪去脸上的稚气和小心翼翼。
胜楠看着正在台上弹钢琴的小朋友，陷入了沉默，我不知此刻的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气氛不知怎的有些凝固——所以我觉得我和胜楠是很像的，能敏感地察觉出所见景象中的另一番含义从而陷入沉思。我只比胜楠大两岁，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大学生，却还是要有些“姐姐”的样子，为了缓和气氛便笑道，“现在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小朋友们可比我厉害多了”，而胜楠没答话，我心里暗叫苦——冷场了——陪伴一个敏感的心灵当真是不易。
如今我回想和胜楠一起看完小朋友表演节目回去的路上，仿佛有谁说了句“以后我的孩子也要学钢琴”。是谁说的呢？应该不是我说的。我没有信心在这座城市里立足无忧，也不想带个孩子来到人世间遭罪。那就是她说的吧！真好，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胜楠为化名，真实名字涵义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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