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万籁俱寂。
上海滩旧式花园洋房恍若湮灭在一片浓雾之中。
此刻,一道夜枭般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紧接着就是几道模糊的车影停在花园洋房门口。车上迅速下来几人,扔了几个大麻袋在雕花大铁门口,而后又如鬼影般绝尘而去。
洋房内灯影幢幢,不久,便有一行人行色匆匆赶到。
有人上前翻弄袋子,惊呼道:“少爷,你看!”
仆人从中间散开,被称作少爷的男人头戴黑色的绅士礼帽,帽沿下露出一双阴鸷的眸子,弯身探去。
袋子共七八个,里面全部装的都是尸体,各个面色苍白浮肿,气息全无,像是从水中打捞起来的。
众人开始人心惶惶。
“这怎么都是死人啊”
有人啐道:“哪个王八羔子这么黑的心害死了这么多人”
“这些人怎么这么眼熟啊”
一人指着其中一个麻袋大惊:“少爷,这是梁少爷啊!”
男人去试了试鼻息,眉峰一挑:“还有气儿,送去素秋那里,再立即将陆医生请来给他看看,还有,暂时不要泄露这件事!”
第二日
顾公馆
霉绿琉璃香炉懒散升起几缕杜衡香,《九歌·山鬼》里“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里的杜衡。
顾家财势雄厚,竟然不是焚得最为奢侈的佳楠香,焚这杜衡,顿觉这顾家又高雅几分,似乎是想到什么人,苏舟嘴角俏皮撇了撇。
瞟眼一掠,那炉台上陈列着翡翠玉龙鼻烟壶,象牙观音像优雅端庄的摆放在其右侧。天花板以及四周皆是白粉墙,地上深紫漆布铺就,金漆几案,梦幻深紫锦缎窗帘逶迤垂地。
几案后延沙发,沙发后围斑竹小屏风,意境悠远,恍若下一秒就会看到风华无双的嵇康从竹林悠悠走来。
中央古韵沉香的绫子地下搁着景泰蓝方樽,里面插着应景的几支晚香玉,米粒般大小团团碎白,既不显得附庸风雅,又多了几分相映成趣。
苏舟环视一周,顿觉有些困意,懒懒的垂直躺在床上,望着那道玻璃门,又一时入不了梦。
眼睛睁得圆晃晃的,远处暖橘色阳光透过琉璃窗爬进来,像个俏皮的小孩儿,硬是拨弄的苏舟又闭了眼。
正当她意识困倦,楼下隐约传来一道哭声。
发生了何事
意识霍然清醒,麻溜起身,往玻璃门走去,又想到身上还是素锦丝绸的中衣,头上也是乱糟糟的,是为不妥。
于是抽回门把上的手,折回去,随意捡了件临花照水烟绿色琵琶襟旗袍套上,头发随意捋了捋,在铜镜前捯饬得体后,就下了楼。
大厅中央站了几个人,此刻表情都十分凝重。
冷凝的气息缓缓浮动,除了哭泣声,竟是安静的不像话。
楼梯口苏舟一眼就看到楼下的顾流云跪在地上,哭的眼睛红肿不堪,哀求着沙发上的人,道:“哥,你就让我去接宥君吧!流云求你了!”
“流云求你了,哥,你让我去吧!”
“……”
顾景邺坐在沙发上,是深压进去那种,冷若冰霜,明显感受到他浑身爆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睨视着顾流云:“此事就此做罢,秋浓,送小姐回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门。”
秋浓看了一眼顾流云,无奈的摇头叹息,又恭敬的回道:“是的,少爷。”
顾景邺凌厉起身,苏舟看着他向自己走来,眉间骤起寒霜,冷冽的没有丝毫温度。
黑色风衣包裹着健硕的身子,显得修身而挺拔,如鹰隼般犀利的眸子直勾勾落在她身上,光华流转间,苏舟登时“怦怦”心跳如鼓,蓦然红了脸,低垂着睫,任顾景邺从身侧而过,随后清晰响起“吧嗒”皮鞋和木质楼板接触的声音,更是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
她压下莫名的情绪,总之,她是怕顾景邺的,不过她那样的性子,就像迎风的凌霄花,又怎么肯屈服。
待顾景邺上楼后,她才疑惑的小跑到顾流云身边,在流云背上轻柔拍了拍,轻声唤道:“流云……流云”
地上的人儿还是哭的很伤心,不作回应。
声音抽抽搭搭,就连苏舟都觉得十分悲戚,和秋浓交换一个眼神,示意道:她怎么了
秋浓便将事情始末一老一实说与她听。
“小姐的心上人梁宥君梁少爷,今日从英国学成回国。小姐都等了人家三年了,今日要死要活的要去码头接梁少爷。”
“那就去啊!”
转而又想到刚才顾景邺发怒的模样,苏舟心底莫名打了一个寒噤。
秋浓又在她耳边道出这两家的恩怨,她才明白。
可怜了顾流云,竟成了顾家和梁家两个世族的牺牲者。
原来梁家世代行医,在整个上海滩也颇有名望,和顾家也有些交情。这顾流云和梁宥君还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可是,几年前,顾家夫人沉疴复发,却被素有医圣之称的梁家老爷给治死了,按理说这沉疴旧疾,本就没有个定数,怨不得别人。
这顾景邺,她原本以为他是个明白人,怎么如此古板
苏舟第一次见顾流云如此狼狈模样,趴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着身子,细碎的“嘤嘤”抽气生绵绵溢出,就像坚硬的壳砉然破碎,露出柔弱的软体。
她心里一软,在流云耳边轻声道:“流云,别哭了,我可以帮你。”
流云登时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睛凄楚的望着她,苏舟拂了拂她的后背,在她耳边悄声耳语。
流云眼睛瞬间露出一抹喜色,感激地看着苏舟,破碎的抽泣中脆生生流出一句:“舟舟”
苏舟安慰地对她投以微笑,便带着她往楼上走去,
“小姐。”
秋浓叫住两人。
苏舟回过头睇给秋浓一个眼神,“你去忙吧,我陪陪流云。”
“那苏小姐,秋浓先去准备点吃食糕点,小姐在码头站了一上午,被少爷绑回来后,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绑回来
顾景邺怎么对他妹妹这么狠
苏舟对顾景邺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那好,送上来吧。”
秋浓回:“好的,苏小姐。”
书房
顾景邺一手插进黑色西裤,一手夹着烟卷,临窗而立,眉头所有所思。
平日云淡风轻的人,此刻眉头皱起山峦状,定是发生了什么棘手之事。
敲门声传来,顾景邺转头颔首:“进来。”
王刚答道:“少爷,韩小姐派人传话,说梁少爷醒过来了。”
顾景邺点头示意已经知晓,又沉思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吩咐王刚:“你先去大门守着。”
“是的,少爷。”
王刚眉头微挑,有些不解,不过少爷的吩咐,他们只管照做就行。
顾景邺想起今早那一幕,眸色逐渐深邃。夹在指尖的烟卷开始散落烟灰,直到朦胧的烟雾缭绕成团,烟雾下那双潭目忽明忽暗闪动。
没想到门口几个大麻袋装的都是尸体,还有些没有断气。
苏舟,父亲是晚清没落贵族,这些风雨飘摇的遗老遗少就像晚清残炙,到底还是被朝廷这个融合了多重鲜活汁液的大锅给抛弃了。
父亲在家没有主见,她被得宠的姨奶奶赶出家门,最终只能寄宿在关系要好的同学顾流云的家中。
顾家世代经商,家大业大,到了顾景邺这一代,更是一举成为整个上海滩的霸主。
顾流云作为顾家唯一的女子,自然是被保护的很好。
但是,顾流云并不是顾景邺亲妹妹。
顾流云,出身书香门第,父亲顾长安是北大教授,和顾景邺是表亲。顾长安在学生暴乱时丧生,顾流云就被接到了上海的顾家。
顾流云和她都是上海女子学院的学生,说起来,她们两人都是寄人篱下。
不过顾流云是名正言顺,她不过是顾家心善施舍所得。
所以,她尽量不去惹顾景邺,忍气吞声,才能修身养性。
苏舟在门口左右张望一眼,才小心地关上门,俏皮地眨眨眼睛,忙不迭道:“流云,我们可以偷偷溜出去。”
顾流云抬起头看着苏舟,眸色一喜,又瞬间一黯,喉头一哽咽,怯弱得盯着苏舟:“这样……会不会被发现”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苏舟忽而眼睛一亮,惊喜的看着顾流云:“对了,要不这样吧!”
顾流云一脸茫然,苏舟靠近她耳边说了几句。
只见顾流云频频摇头,“不行,不行这样哥哥要是知道了……”
苏舟立即打断她:“你到底去不去若是去的晚了,你的梁公子回了梁家,那你可就连门都进不去了啊!”
顾流云满脸难色,她也知道梁家和顾家的恩怨,那梁家老太太是如何也不准她进门的。
顾流云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小姐,水晶桂花糕准备好了。”门外响起秋浓的声音。
苏舟示意顾流云一眼,顾流云清清嗓子,道:“进来吧!”
秋浓踏进房间,苏舟就忙不迭前去关上两扇玻璃门,转过身向秋浓和顾流云走去,朝顾流云点头示意。
顾流云随即在秋浓耳边细碎耳语,秋浓寻思片刻,见顾流云满眼期许,心底不忍,才蹙眉点头应允。
只见身穿秋浓仆人的装束的女子,头上包裹着素白方巾,洗的发白的蓝竹布围巾蒙着脸,依稀可见,一张脸上布满了红印子,瘆人至极。
苏舟带着她稳妥的出了大厅,来到雕花铁门前,明朗朗三五个人持枪把守。
“慢着。”
一道声音从左侧响起,身侧的女子显然紧张过度,不停的抽搐着身子。
苏舟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轻握了袖口下她的手,示意她放松。
一道人影从掩映的大石狮子后侧走出,皱起眉头,看着苏舟两人。
“原来是苏小姐,苏小姐这是打算出来”视线又逡巡到她身后,“这是秋浓吗秋浓怎么了”
苏舟心下一凛,此人正是顾景邺的心腹王刚,断不能让他有所怀疑。
哂笑道:“哦,没什么大事,就是秋浓突然过敏,我打算带她出去治疗。”
秋浓毕竟只是顾家的家奴,断然不会为她请医生,所以王刚手朝把守的家奴一挥,她们就被放行。
王刚眯着眼看向秋浓和苏舟离开的背影,寻思片刻,眼眸忽而深邃一敛,露出一丝异样,招来旁边站岗的家奴,在他耳边隐约吩咐道。
家奴听完后一阵点头,就往门内跑去。
苏舟两人终于走到深巷巷道,不见人影,暖色的光透过稀稀疏疏的叶子漏下,青瓦乌巷格外安静。
只见那一人猛然掀开头巾,将脸上揩拭干净,俨然是一副顾流云的清秀模样。
“呼哧”的出气声此起彼伏,两人见状相视笑开。
顾流云感激道:“谢谢你啊,舟舟。”
苏舟拍拍顾流云肩膀,安慰道:“没事儿,对了,我们快去码头吧。”
两人招来一辆黄包车,年轻的轿夫拉着她们就往码头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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