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数日,孟极道因而泥泞不堪。在临沧与钟孟扬分别后,胥长逍与区梓一路吃好喝好,不急着赶路,相当逍遥自在。他们的篷车新浪郡来到奉河,此乃常中郡最北的县城,在过去便是极州,五百里开外便可抵达绝骑镇。
“这日子很是舒服啊,想当初咱们从绝骑来,还是有一餐没一餐,谁能想到碰上钟兄弟,经历那些古怪的事情,还平白蒙了一大笔钱。”胥长逍啃著这些时日来第十三只鸡腿。
“长逍,整日吃鸡腿不嫌腻吗?”区梓嫌恶地说。草草用完晚饭,他点持着烛台到一旁念书。得到巨资后,他路过郡城在大集买了能放半车的书籍。
“也许再吃个五、六只便腻了吧,到时改吃牛腿。”
“咱们得了这么一大笔钱,总要有个想法,像你这样花费无度,早晚被吃空。”区梓被胥长逍影响,手里的主讲旭王朝四灵改革前思想的《右苑集》仅读了几行,便重新卷起来。
胥长逍笑道:“人早晚会死,吃空又如何?好不容易在钟兄弟庇佑下发了笔横财,咱们当然要好好过。”
“玩日愒岁,不思进取。这笔钱到时咱们一人一半,咱要拿这些钱去疏通,读太学,皆时便能像先祖一样登立朝堂。”区梓勾勒未来远景,又数落胥长逍道:“你不思读书,不如去从商,虽然位阶低一些,好歹也是正经事。”
“区梓,咱们都有钱了,去屏州讨劳力活不就为这些铜板子,为何还要这么劳苦?”胥长逍将骨头丢到盘子里,拍了拍手,说:“不过若要咱说想做的事,还是想学咱爹当军人吧。从商便不能从军了。”
“从今以后,长逍,听明白了,从今以后别直接唤咱名讳。”区梓不悦的放下书卷,缓缓走至他面前。
“嗄?什么名讳?区梓,你说明白些。”胥长逍不懂区梓为何变脸。
区梓严肃地说:“咱的字是孙梁,别再直呼咱名讳。”
“孙、孙梁?怪了,之前不是你说不提表字吗?为何突然又──”
“是啊,那是穷得跟你一样的时候,胥云,现在咱有钱了,身分不同了。”区梓回去拿起《右苑集》,现给胥长逍看,讽道:“你读过这书吗?你连《朱羽经》也不懂,凭什么唤咱名讳?”
区梓的口气愈来愈不客气,而非此时才有的情况。与钟孟扬分别后,区梓一直向胥长逍说著抱负,只是胥长逍一直表明想随遇而安,区梓的态度渐渐不友善。
只是胥长逍也不是容易被吓著的人,他依然笑答:“还不只《朱羽经》,那怕黑羽、黄羽也不懂,恐怕只明白外头的梅雨。”
“哼,竖子不足与谋。”区梓嗤道。
“竖子也好,士子也好,活得开心便好。再说了,区、孙梁,你娘亲不是也说你安命就好,不要再想从前辉煌,既然有钱了,何不娶房妻子,一家人共享天伦。”胥长逍苦笑道:“孙梁这名字怪拗口,还是区梓好唸。”
“住嘴!你这废物凭什么管咱的未来?别让咱再听见你直呼名讳。”区梓语气恎恎。
区梓的认真让胥长逍暗笑在心,但他顾及区梓颜面,便示弱道:“好好好,孙梁,这样总行了吧。”
“还有,这钱不能一人一半。”区梓指著放在角落的三大綑钱袋。
“咱们想的一样,咱也觉得不能一人一半。”胥长逍笑道。
区梓忽然胀红脸,朝胥长逍脸上呼一巴掌,“狗东西,这钱你得一半便该偷笑了,还想多要?”
这掌呼得胥长逍不明究理,他脾气也冲上来,骂道:“干什么打人,发什么神经了你,被阉僧迷走心窍不成?”区梓的身材比胥长逍高大,搏起来胥长逍不是对手,但嘴上功夫便无人能敌。
区梓却不是开玩笑,他说:“胥云,咱路上想过了,与其让你拿着钱挥霍,不如交给有前途的人用。这钱本该是咱的东西。”
“你说什么呢?若非遇到钟兄弟,咱们能拿的到钱?”
“别提钟孟扬!不过是个蛮子,有几个钱也想学士子风范?”区梓又揍了胥长逍一拳。这还不够,他早买通三个保镳,他们四人进来对他拳打脚踢,彷若仇敌。
区梓跟老板说胥长逍白吃白喝,因此被他的人揍了一顿,老板闻后立刻将他赶出客栈。临行前,区梓在他脸上唾了一口,恶毒地说:“你这废物没钱还能怎么办,靠那张嘴?不如爬去找钟启,如果你活的到那时。”
胥长逍满身是血,想说话也没力气。他半张着眼看着篷车扬起的尘烟,雨丝缓缓与血溶合,刺痛伤口。有个声音瞬然在他心里崩裂,久久挥散不去。
“咱是要说,只要留点钱给咱就好,剩余的就让你取功名,照顾家人。”这话胥长逍没机会说出口了,两人坚若磐石的情谊他身上的血汩汩流失,直到干涸。胥长逍不知道区梓为何会变了个人,他一直知书达礼,虽然胥长逍有时会笑说迂腐,但心底却是非常佩服他。
为了那些钱吗?区梓一直想要一大笔钱来改善生活,从谈天中不难猜到区梓怀念过往的世家日子。只是胥长逍不明白,为了一笔钱竟可以撕裂一段友情?或是区梓从来不觉得那是友情,两人的理念相去甚远。
又昏睡了一夜,客栈老板要他别挡路,他只好挨着身体踏上回乡的路。区梓下手狠重,打断他的肋骨,但附近却连个草药郎中都见不著。胥长逍只能在漫漫雨淋里行走,湿气加重他的伤势,每一个喘息皆是一次痛楚。
但他没有抱怨区梓,那不能扭转任何事。因此除了继续往前行,他不晓得还能怎么办。有几次他几乎要昏厥,仍靠着意志力撑了过去,他忖要死也得死在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总算苍天眷顾,在他只剩余最后一丝气力时,他见到一间飘摇的破屋。胥长逍忖至少不会曝尸荒野了,但眼前忽然一黑便倒了下去,他努力撑开眼皮子,硬是要爬到破屋里。
剧烈疼痛咬着他的意识,让他想干脆放弃,在原地等死,但他抓紧拳头,屏著一口气爬至屋前,摸到那破烂门板时,他整个人瞬间放松。
胥长逍往墙边一倒,庆幸自己有还个像样的地方当棺材。那屋里除了稻草外什么都没有,即便他侥幸活下来,也只能啃草饱食。他父亲未去世前,常带他去镇外打猎,并教他身上无粮时如何求生,但这些技巧此时都不用上。
屋内倒有一尊一丈高的塑像,塑得相当逼真。虽然不知哪门哪派,胥长逍还是向它祈祷:“不知何方神圣,咱听说人死后魂魄会飞出来,照这话来说,魂魄大概不会散?祢若有知,可否帮咱告知父亲一声,说咱很快就会找他去,要他别乱走。”
“你父亲死了?”忽然塑像竟回他话。
“妈呀,何方神圣,祢、祢显灵啦?”胥长逍捧著下腹,吃力地问。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又想到死人怎么会感觉痛。他喃喃道:“若魂魄出来还疼,那岂不白死一回。”
“俺娘亲也死了,却无法埋葬。”那塑像竟动了起来,还倒了些水给胥长逍,“怪俺没用,没钱葬娘亲,只能到这破屋。”
胥长逍听了,才知道他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身板子太大。啜了几口,觉得身体舒服不少。他问:“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不跟亲友借些钱?”
“俺自小身子骨就比别人大,村人都唤俺人罴,说俺是怪物。娘好不容易拉拔俺长大,却得病死去,要借钱却也无人可借。”那巨人似乎不常与人说话,见胥长逍与他搭谈,便兴奋的说著故事。但他说话极慢,音调沉闷平淡。
胥长逍却忖:“就你这身板,就是抢也没人敢阻拦。”
“你伤得很重,被山贼攻击吗?”
“比这个还惨。”
“狼吗?嗯,这附近的狼很凶,上次俺被一群狼袭击,幸好挡了下来。”
巨人说得很轻松,但能挡住一群狼的力气也怪不得会被称作怪物。
“可惜你死在这里,俺不能替你埋葬,跟俺娘一样可怜。”巨人哀伤地说。
“你很孝敬你娘呢,咱爹死时,也是没钱葬他。不说了,伤口好痛。”胥长逍从衣里摸出一个钱袋,丢给那个巨人,“反正咱也用不上,你拿去安葬你娘吧。天太黑,咱就搁在不远处,天亮了你在拿走吧。”
说完胥长逍便决定休憩,死前说这么多话,还做了件善事也足够。他相信他爹会因此自豪。胥长逍听见一道巨响奔过,以为巨人要来搜他的身,区梓的前车之鉴还在,他立刻用手护脸。
“恩公、雄丈在此拜谢恩公。”巨人连磕三个响头,声声响亮。
胥长逍没有回应,但他很惊讶那巨人在这昏晦夜色里竟还能看见钱,这让他不禁想起钟孟扬。胥长逍感到疲惫,不再想谁,缓缓沉入睡梦。梦中的景致很美好,他见到父亲、母亲,以及未被流放前的日子。
他与父亲在原野上纵马狂奔,忽然父亲问:“云儿,你过的好吗?”
“孩儿一直是这样过日子不是吗?”
“失去挚友很苦,为父明白你受尽委屈,只是天命如此,凡人如何强求?也许此番后将有新的契机。云儿,为父走了。”
父亲容颜烟逝,胥长逍也从梦里苏醒,他人还是在空屋里,身体倒比昨日舒服的多。那个叫雄丈的巨人不见了,只留下满地稻草。
胥长逍忖昨日应是作梦,毕竟世上怎么会有身长一丈的人。只是身子舒坦了,他也不觉得高兴,肚子早已饥肠辘辘,此地没有食物吃,他也没力气出去觅食。连哪里有聚落也不清楚。
虽然他早做好在此地死去的准备,但没想过是活活饿死,要是如此,还宁愿当时区梓重重打死他。空腹传出声响,听得胥长逍更难受,他突然喉头涌起一阵腥,连忙吐了出来,发现吐了血。
他摸著肋骨裂开之处,又摸著脸上的伤痕,没有铜镜他不晓得受伤情形,但照手的触觉,左脸大概都是伤口,鼻梁被揍歪了些,眼睛还肿著,不过没瞎掉。若有良好照护,这些伤应该一阵子便能痊愈。但这些都是奢想,胥长逍还希望吃撑了撑死。
蓦然外头传来马嘶声,一伙马贼走了进来,发现满身是伤的胥长逍。
“你是谁?”戴着眼罩的高大马贼问。
“将死之人。”
“老大,看他衣服虽破烂,但也挺值钱,说不定身上还有宝贝。”
“嗯,去搜身。”独眼马贼命令道。
胥长逍觉得好笑,他瘫著两手说:“诸位大爷,咱才刚被洗劫一遍,身上早就什么都没有。”
前来搜身的马贼踩着他的肚子,“等老子搜完便知道。”他用刀子挑着胥长逍的衣服,的确没有看见值钱之物。胥长逍身上本有藏一袋钱,不过昨日梦到巨人时把钱丢给他,钱也就不知去向。
“还真的一毛不剩,老大,这家伙被扒干了,该怎么办?”
“拿来练刀。”独眼马贼掏著耳朵。
“也好,反正咱本就是将死之人。麻烦下刀快一些,给走的痛快些。”胥长逍倒感激这些马贼替他动手。
那群马贼互看一眼,笑道:“小子,你是外地人吧,没听过‘青山寨’的名号?俺们杀人,是像宰羊那样,先断手,后砍脚,再把身体一段段切开。”
“何必这么劳烦?咱这瘦弱身板也没多少地方好剁。不如给咱痛快点,免得几位爷劳神。”胥长逍不知那马贼是唬人还是真如此残暴,
“哈哈哈,放心,老子是屠户,保证把你切开时,你还能活着见到自己。”
那些马贼哄堂大笑,但胥长逍可不觉得好玩,他觉得自己实在倒楣透顶,被活活饿死便算了,现在既然还有马贼要将他分尸。
“几位看来都是能沟通的人,事实上咱家里富裕的很,只要咱捎封信回家,便能给诸位一大笔钱。”胥长逍只得唬他们来拖延时间。
但领头的马贼不买帐,他不亦乐乎地说:“要钱,俺们到附近村里干一票就好,杀人才好玩。”
胥长逍没想到会碰上这种变态,只能闭着眼认了。
“休动俺恩公!”
胥长逍听见这声音连忙张开眼,门外矗著一丈高的巨人,魁梧如熊,手掌比独眼马贼的脸还大。胥长逍才知昨晚不是梦。
“熊会说人话啊,怪物。”
“叫谁怪物?”雄丈一把抓住出言不逊的马贼,光凭他的握力便能掐死那人。
“是这附近有名的‘人罴’?大家散开,慢慢围上去杀死那怪物。”独眼马贼喊道。
雄丈瞪着那些马贼,他的眼若铜铃,凶光似血,特别是一手便能捏死人的怪力让马贼胆怯。他们之中最健壮的再雄丈面前宛若婴孩,那人持环首刀砍去,雄丈哼了一声,右手握住刀柄,用左手劈断刀身。刀身落地,雄丈一拳揍在发楞的马贼脸上,那声响比胥长逍所见过的都还巨大。
仅是一拳的威力,那人前齿具裂,瘫在地上,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胥长逍的眼睛睁得老大,自从遇见钟孟扬后,他便没见过这种堪称“怪物”的人,而雄丈比起钟孟扬,更能称为真正的怪物。
“动俺恩公,死。”雄丈俯冲上前,一把捉住独眼马贼。
后边的马贼趁机砍他,但刀子对他粗厚的皮肉似乎一点作用也无,雄丈将独眼马贼向外重抛,又若无事揍倒暗算他的马贼。独眼马贼摸著背呻吟,那一下摔断他的腰脊,恐怕一辈子无法走路。
剩余马贼动也不敢动,仿佛怕一出声就会被被捏碎。
“恩公,俺来迟。恩公没事吧?”雄丈跪在胥长逍面前,又磕一次头,“蒙恩公救济,那些平时叫俺怪物的人,总算肯帮俺葬母。”
“有了钱,莫说对象是熊,连鬼他们都会帮你处理妥当。”胥长逍笑道。
有个马贼趁雄丈跪地时往外跑去,抢了匹马就要逃走,但雄丈旋即转身追了出去,竟一手捉住马尾巴,马警觉的踢后脚,雄丈大怒之下掴牠一掌,那匹马应声倒地,把偷跑的马贼压在地上。
胥长逍免强撑著身子起来,贴在墙壁上。
那些残存的马贼立刻向他拜道:“恩公饶命,俺们都是苦命人,说分尸也都是吓唬人,平时也是拿猪狗的骨头假装,俺们只是混口饭吃,望恩公手下留情。”
“恩公,这些人当如何处置?”雄丈走进屋内,眦著那些跪地发抖的马贼。
“他们喊咱恩公,就放过他们吧。倒是折疼一日,咱肚子饿得不像话。”
“俺这里有东西吃,快,快去拿给恩公。”那些马贼立刻献起殷勤。
胥长逍边啃猪肉干,边喝着水,雄丈如铜像侍立于旁,他只要动一眼,那帮马贼便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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