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孩儿我印象一般,我离开镇子那年也许他才不过十五岁。
那年我去城里打工,自己爹娘都没出来送送,一个人上路去野路子边上的车站——那就是个木牌子。邻居刘婶看不过去,差了自己家的小子给我提点东西。
能有什么用,我大包小包他一个都提不动,细胳膊细腿的,就敢让他抱个热水瓶。
他穿了个大花短裤在我前面走,两条腿竹竿似的前后来回,像双筷子。
“哥,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知道。”我抽了口烟,眼前满是看不到边的水稻田,那小孩儿一个麻布袋子垫在屁股底下,一双拖鞋脏了面了,灰蓬蓬的。他别的也不干,就在我身边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画了半天画了个蜡笔小新,还是裸的,一个手抖画歪了鸡儿,给我笑得忿忿擦了。
车来了,我上了破大巴,那小孩儿站在木牌子前面看我,后来车开了,他跟着跑,跑了一会跑不动了,朝我一直挥手。
“哥!要回来啊!”
我点头,脑袋伸出车窗也朝他挥手,一直到车开过拐角,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根竹竿。
这一走,我走了整整十五年。
02
回来上香那天天不错,早上晴得睁不开眼,那木牌子早就换成正儿八经的站点,还有漂亮姑娘呆在售票处。
时间过得是真快,我突然一声哼笑从鼻腔里冒出来,不知道是在笑变得太快,还是在笑我自己这么多年碌碌无为,没掀起什么大浪。
“小喻来啦。”
“哎。”
刘婶前几年换了房子,盖了栋两层的私房,看上去倒像是城里的洋楼,不过没那么气派,里面不少还是水泥地,坑坑洼洼的不是太好看。
厅堂正中间的小方桌上摆了张照片,黑框裱得算精致。那年轻人的面目我想不起来,挺秀气的,长头发,像是特受姑娘欢迎的那种小白脸。前面一个小香炉,炉子上面那么大一奠字,无疑是已经凉透了。
“我儿子,你怕是不记得了。”刘婶瞧我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瞧,语气又缓了三分。“你走的那年,我叫他送过你。”
嚯,是那歪鸡儿?
“怎么就……”
“落了水,没救过来。”
“……噢。”
我除了点头,摆出一副阴沉的脸,好像也没剩什么可做的。
我在照片前点了根香拜了拜,算是尽了礼数。
小子,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03
“哥,起来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你好冰。”
人碰上鬼的几率多大?我觉着该是负数,但是现在躺在我旁边的是谁呢,我就觉得眼熟。
你看,这死小子可不是和刘婶家大厅放的那张遗照上的哥们一模一样吗。
“哥,再不起来真要中午了,煎饼果子要收摊了!”
“收吧,我做梦呢。”我闷头又钻进被子里,只觉得我梦还没醒,肯定还没醒呢。
外面儿安静了会,再没那吵人的声儿了,我刚松口气,腰上忽的一紧。
“哥。”
他叫,我没应。
“哥。”
他还是叫,我睁了眼。
“……哥。”
他的脑袋埋在我的后颈,比我高太多的个子差不多要把我圈在怀里。
他说。
哥,十五年太长了,我怕你骗我,再也不回来了。
04
我好像终于想起这小子是谁。
我和同龄人关系不太好,闷葫芦一个,什么也不爱说,就喜欢看书。
刘婶一家算是书香世家,家里还有个正儿八经的书房,我经常跑去那里避难。
起初总是我一个人的,只听说刘婶家有个儿子,送出去念书,学画画的,偶尔才回来,后来说是学校放了暑假,我才第一次和这小孩儿打过照面。
“璟年,这是你小喻哥哥。”刘婶把那孩子推到我面前,我坐在地板上捧着书抬头瞧他。
那小孩儿还穿着学校的校服,英式的小西装,鼻子擦得红红的,没一会儿还淌鼻水下来。一张脸倒是白白净净,比我见过的小孩儿都白,就是太瘦了,看着像生了病。
“哥,我有鼻炎,你别介意。”他略显窘迫地用餐巾纸擦了擦,过了会儿竟然嫌麻烦,干脆撕了两个纸团把俩鼻孔给堵住了。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也不介意。
我看书的时候,他一般就坐我旁边画画,刚开始是互不打扰,后来我会凑过去看他画的什么。
小孩儿画得不错,画什么像什么,有次我给了他二十块钱,让他给我画了个钢铁侠,我拿去教室里炫耀了好久。
二十块在那会儿是巨款了,我省了三个星期的零食,不过后来那小孩儿又还给我了,说,让我以后陪他看碟子。
那会儿VCD机还挺贵,刚好刘婶家有一台,我们经常去店里租碟子看,看电影,少林足球啊,倩女幽魂啊,肖申克的救赎,七龙珠火影忍者,什么都看。
偶尔租到一些有激情戏码的电影,我还总捂住他的眼睛,后来他不爽了,还要把我的手扒开,扒开之后看了又面红耳赤,反倒直勾勾瞪我。
“瞪我干嘛,你自己要看的。”
我耸肩,两手一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我们就这么偶尔聚聚,一起看了两年多VCD。
后来,后来我十八岁就去城里找工作,那小孩儿抱着我的热水瓶一路跟我去车站,接着再也没见过。
我突然想起他挥手朝我叫,哥,要回来啊。
05
“哥,我想吃煎饼果子。”我斜睨了他一眼,漱了漱口。“呸,想吃你也尝不出味儿。”“我就是想追求一下那个口感。”“神经病。”
想起来那点不咸不淡的日子,我倒是愈发觉得,他没怎么变过,除了好像营养过剩长得过高的个子。
“你到底多高。”“我不知道啊,190吧。”“巨人症吧你。”区区一根竹竿子竟然比我高十几厘米,老天爷什么时候公平过。
当然他现在算不上竹竿了,至少比我要结实得多。
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也凉透了,再结实的胸肌现在都成了速冻排骨。
我坐在竹椅上,突然想起问他这么个问题,这小子看上去也没那么凶神恶煞,也应该没什么仇家,怎么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你为什么没升天?”“我还有愿望没完成呢,你懂什么叫对人间有留恋不。”他蹲在我身边,脑袋磕在我大腿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用手梳着他的长发,手感还不错,发质挺好。
“不懂,我这几天要研究茅山捉鬼术了,收了你!”说完我还用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好像道士收了降魔法器。
他嘿嘿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06
小孩儿开始变透明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每天还是喜欢腻在我身边,说些有的没的,像是以前看的片子里最喜欢看的是哪部,像是,我看傲慢与偏见的时候睡着了,他偷偷亲了我一口,像是,他把二十块钱还给我的时候,其实是想让我多陪陪他。
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那天其实我醒着,我装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哥,你看,我快没了。”
那天晚上他站在我面前,尽他所能地抱住我,我快要喘不过气。
“哥,我快没了。”他搂着我,吻着我的耳鬓,话里竟是带着哭腔。
“哥,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他歇斯底里在我耳边颤抖着低吼,没人听见,只有我能听见他。
我捧着他的脸,紧紧盯着他通红的眼睛。
我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个吻。
07
我回了城里,是被镇子里的人赶走的,因为我在枯草堆里引了一场大火,差点儿烧光了旁边的粮仓。
我终于一把火把不该在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烧的时候,那小孩儿在后面看我。
“哥。”他叫我,我没理他,他声音很抖,抖得不像话。
“哥……你别这样哥!”他哭了。
“我求你了哥!!!求你了哥!你别这样对我!!”他跪在地上朝我吼,踉跄着冲过来想要夺走我手里正打算点燃的东西,奈何他再也碰不到我了。
我说,刘璟年,你看着。
这是我这几天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我的手里是刘婶大厅里摆着的那张照片,我第一天回来就见过的。
“你何必呢。”我点燃之前,先把自己嘴里的烟给点着了,烟雾深深吸进肺里,好像就能借此转变一下我现在的感受。
“你何必拿自己下辈子开玩笑呢。”我蹲下了,终于和跪着的他平视,我知道我眼里没什么波澜。
“何必呢。”我又问他。
他终于泣不成声,我的笑声也终于含泪。
“刘璟年,你看着。”
我在他面前点燃了那张照片,看着那张照片在火舌里极速地蜷缩扭曲,变得焦黑,也看着他的身体像是和照片为一体,慢慢一点点地变成光点。
“小子,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我吻了他,在他消失之前。
快烧完的照片烫到了我的手,我疼得一松,终于落在地上成了更大的火舌。
我看着照片变成焦土,那是我的弟弟被我烧成了灰。
08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照了张储魂相?”
“你猜。”
“少和我打马虎眼,不过这人也真是有胆子,等储魂相耗完了他的灵,他下辈子都投不了胎。”
“所以我这不是,大义灭亲嘛。”
“少来,道观的朋友和我说,你站那儿火场里动也不动,都烧到衣角了,我差点以为你被占舍夺魂了。”
“哈哈……你说这……哎…”
“怎么了?”
“……嘿,没怎么。”
我只是,被拉出火场的时候,远远的,好像看见那孩子向我挥手,朝我喊,哥,要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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