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总是奶奶,尽管她潜意识里知道是我,接起来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惊喜和欣慰:“哎,是团子啊!”然后奶奶聊着,老爹坐在阳台听着,奶奶讲完了再把手机转交给老爹,偶尔还会凑到话筒旁边再唠叨几句。
听见老两口的声音,总有种很安心的感觉。就像叶落有了根,游子归了家,中气十足的老人家就是那稳稳当当的所在。
离家求学之后,每每回去都会发自肺腑地看着奶奶的脸真诚地说:“哎,奶奶,我发现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奶奶哎。”
奶奶每次的应答却都是一样的:别这么讲,会被笑话的,你看奶奶现在脸上都是老人斑,眼神也不好了。
可是呢,有一种对于美的判断,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也建立在熟悉的基础之上。
身为父母者总觉得自己家的孩子最棒,就算常常拿“别人家的孩子”作比对,心里也还是向着自己的孩子。身为孙女也是一样的道理,我总觉得老爹好帅,奶奶很美。与时俱进的老爹现在已经可以安然接受“帅”的称呼了,传统的奶奶还在羞涩着,像那个年代所有内敛的女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低笑着别过头去。
老爹和奶奶有着存储照片的习惯,这个习惯很好,就算我们未曾经历过家中变迁,从照片上也能窥得一二。有幸看过一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太年轻了,面容秀美,身材颀长,如此年轻,和记忆里面的奶奶总是重合不起来。有时候奶奶会自嘲地说老咯,老咯,然而我心里想的却总是不一样的——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你年轻的那些年,可是我从小到大见到的你却一直是最美的模样啊。
好像是因为太熟悉了,斑点,疤痕已经可以完全被忽视,反而因为每次回家都多一点舍不得,骄傲且不容置疑地认定奶奶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奶奶。良善,坚强,温柔,执拗,还有着和年龄与日俱增的唠叨,温温暖暖的生活气息从电话里传过来从双手传过来,接着电话、握着双手,嘴上说着不耐烦眼底心里都是笑意。
奶奶因为年轻的时候做重活不小心伤到了腰,腰椎劳损到老来反应越来越大。曾经想过每次回家帮奶奶揉一揉,按一按,也曾经试过,可总是不得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奶奶的腰越来越弯,以前和我一般高的个头,现在只能抵到肩膀附近。吃饭不怎么多的奶奶长得瘦弱,轻轻一搂正好把头倚在我的肩上,分外亲切。
奶奶是个坚韧的性子,平日里不喜欢麻烦人,也不轻易示弱。习惯性地问起最近腰怎么样的时候,奶奶会当着我们的面,猛地直直腰,然后踮起脚,一瞬间似乎又高了那么几厘米,几秒钟之后,又会因为腰痛坚持不住,慢慢缩回去。
中间插一句,“嘿,腰很好,别惦搁。”
这才是白色的谎言吧,你说你的,我看我的,我才不相信你腰不疼呢。
奶奶年轻的时候手艺很棒,平房小院里有两户人家,院门口绿色植株相对,厨房相对,炊烟也相对。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上鸟儿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叫不停,一扭头钻到附近居民楼前的参天大树浓密的叶片下偷懒去。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炊烟悠悠荡荡飘上天空,孩子们闻着香味知道要回家了,就雀儿样蹦蹦跳跳从铺着石板的小路上现身了。
我顶喜欢吃奶奶出品的蛋炒饭。
这还真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家家厨房应该都会有,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就能做的那么好吃。好奇心泛滥时候,我也会守在灶台边睁大眼睛看好每一个步骤——
手法利索地打开蛋花,兑少少的水让炒出来的鸡蛋更嫩;切碎的葱花爆出家常香气,葱花白绿相间,铲子灵活打成碎碎的金黄鸡蛋花,下冷却的干饭,踏在锅底均匀受热,然后快炒成各自为政粒粒分明的热饭粒,最后撒下一小撮盐旋即出锅入碗。
蛋炒饭不多不少,恰恰好满一碗,尖尖地冒头。奶奶家的碗内部纯白,外碗沿是一圈古朴典雅的绯红碎花,与温润馨香的蛋炒饭相映成趣,勾起了馋虫。舍不得一口气吃完,又担心吃撑的我,总会小口小口吃下去,然后摸着鼓起的小肚子满足地叹息。
长大后也尝过很多种蛋炒饭,有更花哨的,有更营养的,有更昂贵的,却没有一份能像这样,带着奶奶的心意把暖意直达心底,熨帖舒适的。
品尝的期待不同,烹饪的期待也不同,或许真的是因为这样吧。
王安忆的《天香》里面曾经将“顾绣”描绘的淋漓尽致,一般人家虽没有这般全面的艺术修养,但简单的女工还是熟稔无比。奶奶也是这样。
小时候,托着腮帮子看奶奶迎着光缝补家中衣物,一不小心裂开的小口子,一不小心掉落的衣扣,奶奶眯着眼睛,穿线韧针,手指慢慢摩挲着衣物,一会儿就还原成衣物正常的模样。我的第一件十字绣是个随身携带的小袋子,里面的棉布内衬也还是奶奶亲手缝纫上去的呢。
以前最期待的便是过年了,十几年前不时兴上街购置小孩子的衣物,都是买回布料、棉花,在家量体裁衣。过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新棉鞋,新棉袄,崭新的鞭炮,崭新的桃树枝,还有一桌美味佳肴。
奶奶的针脚细密,年前就把棉袄做的刚刚好,大年初一往身上一套,明亮的红色系,柔软的手感,这才是年味儿啊。非你莫属,独一无二,恭喜你,又长大一岁了。
已经长大很久了,现在每每逛街看到的时髦店铺琳琅满目,可是迎面而来的再也不是那种奶奶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包含着阳光香味的衣服,那些亲手制作的、世界上仅此一件的衣服。
你知道么?奶奶还会做另外一样东西,叫做虎头鞋。
有一次回家和老人家聊天,正巧碰上下午院落阳光很好,奶奶便拿出了几双没有完全完工的虎头鞋,一边聊天,一边缝制。奶奶家的沙发很柔软,我撑着下巴,依偎在奶奶身边,看见许久未曾做女红的她带着旧旧的老花镜,手上带着顶针,一针一线地做着虎头鞋,打袼褙、剪鞋样、纳鞋底、做鞋帮、绣虎脸、上鞋帮、扎胡须。小小的鞋子样子虽然很简单,但是奶奶看起来那么专注。
阳光从被岁月晕染成古朴模样的窗框边温柔地撒进屋中,微微地泛着光。那些被做好的小小的虎头鞋,则乖巧地伏在一旁的布艺沙发上,安静地闭着眼睛。
我问奶奶,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用长满老茧却温暖无比的手握着我的手,缓慢而认真地说,做虎头鞋,是给我们这一辈的几个孩子留个念想。
之后的话,哽咽了半晌,酝酿了半晌,还是没有说出来。
当时奶奶的表情,我至今都记得。
提到虎头鞋,我依稀记得那么几句乡谣:“摸摸虎头,吃穿不愁。摸摸虎嘴,驱邪避鬼;摸摸虎身,步步高升;摸摸虎背,荣华富贵;摸摸虎尾,十全十美。”
就像过年说祝福语一般,平时过日子也是有祝福语的,不过这些祝福语是“多穿点衣服”、“照顾好自己”、“吃好点啊”。奶奶希望我们十全十美。她选择用最啰嗦的话,和最无声的行动,为我们定制不量产的祝福,那些祝福被一针一线地缝进棉袄里,缝在鞋样上,成为这世界上只属于我们的高级定制。
你是我的奶奶,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而这些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也被一针一线,缝成无声的衣,时刻在身,时刻在心。
(奶奶,今天是母亲节,也顺祝你节日快乐啦!)
(喜欢的话,就点个喜欢呗~~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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