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周一文

周一文是我的同学。

周一文的一生活了七年。

在这七年中，周一文活出了一辈子的真诚。

我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周一文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同桌。

上课的时候，我把机器人放在抽屉下玩。

周一文碰了碰我：梅嘉宾，老师说了，上课不能做小动作，不能三心二意。

我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我不理会他，继续玩耍我的变形金刚，这是我的在大城市打工的叔叔回来带给我的，做工异常精美，并且可以摆出很多姿势，拧上发条，还能自己走动或者爬动了。对于一个小孩子，我怎能不玩得不亦乐乎？

周一文又碰了碰我，说：梅嘉宾，老师说了，上课不能做小动作。

我有点讨厌他了，生气地说：你说过了，又来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老师吗？

周一文脸上涨的红红的，样子看起来显得很不安，他不时地看看老师又不时犹疑地看看我，好像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似的，他近乎支支吾吾地说：可是，老师，已经说过了，上课，要，认真听讲！

懒得理他！咱班就他多事，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只有这个脑袋少一根筋的傻瓜要争先锋，好似能够捞到多大的好处一样！譬如说，每天下课后大家都一窝蜂地跑走了，偌大的教室里的垃圾地都是他扫的，水都是他洒的，窗子都是他抹的；他还不亦乐乎地帮老师端水、擦黑板，还帮老师跑腿买香烟！每天他来的最早、回家最晚；走在路上看到人打架，别人都吓得躲到一边去，只有他非要纱布垃圾地走过去劝架，因为多管闲事，他常被别人围起来揍，他那么瘦弱，打架是打人家不过的，所以没少被人打得头青脸肿的，可是————下次，他还是这样！那时，街道上常年有一个疯子，又老又脏，每天在街道上走来走去，还在地上捡烟头抽。别人见到都免不了要捡石头砸他，戏谑他，叫他滚，可是周一文呢，他太古怪了，偏偏要从家里端来饭给他吃...........这种事多得数不完，还真以为自己是雷锋啊！我真的不懂————

周一文，你图的是什么呢？

不管他，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接着玩！

过了好一会儿，我正玩得带劲呢，周一文站了起来，他高举着手说：老师，梅嘉宾上课不认真听讲，他玩机器人！

我猛然抬起头，看见老师正在用严厉而可怕的眼神瞅着我，慢慢地走向我。

“梅嘉宾，你站起来！”老师冷冷地说。

我的脸霎时苍白，心里阵阵发寒，我知道，完了！

放学后，我叫了几个一起玩的哥们，把周一文围起来揍了一顿。

周一文打不还手、骂不回嘴，我们打累了，坐在一边休息。

周一文从地上爬起来，他的鼻孔渗出血了，不断滴到衣服上，他就用袖子不断抹着，他的额头也凸起了一个青色的包，脸上也因为被扇耳光而红彤彤的，但是，他的眼睛始终亮亮的，始终那样的清澈、始终那样的波澜不惊，和以前被人打时候一模一样，好像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有着老头儿一样的可怕，在他那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里，仿佛有着一股看穿世俗的凛然倔傲之气。他总是那样，即使被打了，还要咧着嘴似笑非笑，倒显得我们这些人很可怜！

我们感到有点害怕，我窃窃地问：周一文，以后你还敢和我作对不？

周一文眼睛一眨不眨，非常认真地看着我说：老师说了，上课是不能玩游戏的，我早就提醒过了你的，为什么你不听呢？

我心虚然而假装强硬地说:老师是老师，你是你，如果你不告发的话老师又怎会知道呢？

周一文昂着他被扇得红肿的脸，极其郑重其事地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撒谎是不对的————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我语塞了，我尴尬地想着他说的话：是啊，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周一文家里很穷，他是我们班上最穷的学生。他总是穿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大大的灰褐色的棉布外套，很显然是他家长穿的衣服，他的鞋子看着也十分寒心，到处是洞，洞上又到处是补丁，鞋子的边沿早就脱线了，又没有袜子穿，只好露出光光的脚。他的裤子几乎是由各种颜色的补丁连缀起来的，破了补补了破，后面露出一块屁股。像他这副光景，夏天还能凑合过去，到了寒风呼啸的冬天可就造孽了，天寒地冻，90年代的农村教育条件比较落后，教室的窗子常常是漏风的，外面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教室里就冻得和冰窖一样，连老师上课也要不时地跳脚；即便如此，可怜的周一文依旧靠着这身卑微的行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1995年的冬天，我班的同学都在家长的严厉监督下将身上裹满臃肿不堪的棉衣，只有周一文还是穿着四季里一成不变的衣服，独自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角落里，紧紧地趴在桌子上，不断吸着鼻涕，不断地颤抖，不断地咳嗽，瘦小的身子像刺猬一样紧紧地抱成一团。

学校有老师看不过去，就非常气愤地说：周一文，你真可怜，这样是要死人的，你父母还是人么，怎么可以这样不管你？

周一文从他的单薄而宽松的衣领里露出他的头，他的眼睛奇怪地大、奇怪地清澈，他的小小的脸苍白无色，嘴唇止不住地打着哆嗦，他异常困难地说：老师，我没有爸爸。

老师似乎吃了一惊，一脸抱歉地说：可是，你的妈妈呢？她也不管你么？

周一文到底还是孩子，他静静地、甚至是微微地笑着说：老师，我妈妈死了。

老师瞪大了眼睛，脸色铁青，迟疑良久才问：他们......可是，你现在和谁过呢？

周一文还是昂着他的惨白色的脸，永远是那么安静、那么不紧不慢、那么淡然地说：老师，我爸爸死后我妈妈就上吊了，我有我奶奶，她对我很好！

说到这里，周一文，竟然咧开嘴认真地笑了一下。

老师手叉着腰，背着我们想了想，转过身来大声说：周一文，我给你几件衣服，你跟我来！

周一文显得很迟疑，他的脸上一时现出纠缠不清的痛苦和挣扎的神情，我们也都看不过去，觉得他很可怜，就都说：周一文，你快去吧，既然有人送衣服，那就不要白不要！

周一文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跟着老师走了。我们心里想着：周一文到底是好运气，应该是从前做了许多事，所以老师要来帮他罢！

我们这样不是滋味地揣测着，周一文走回教室了，我们惊讶地发现，他还是穿着他那一套不成名堂的单薄的衣裳。

我不无机巧地问周一文：周一文，那个老师不给你衣服穿么？

周一文颤抖着说：老师给我衣服穿，可是我不能要！————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东西呢？

我哑口无言，诧异了半晌，蓦然感到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周一文，你他妈就是个蠢蛋，别人愿意给你那是人家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啊！你真傻！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呢？

周一文重新趴在他的桌子上，从领口里仰着他的冻得不成样子的脸蛋说：我妈妈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

我跳起来，指着周一文说：可是......可是......可是......

我沮丧地低下了头，心里咀嚼着他的话，心想：天下怎么真有这么一个榆木疙瘩呢？

有一天，我们班丢了几包粉笔，在90年代，农村的物质条件还比较匮乏的，在一所民办小学里，这样的事情更是严重的，学校决定要彻查。我被卷进去了。因为，在粉笔丢掉的那天，我在学校玩得最晚，正好还是在我们班教室，而且不幸还是我最后出的校门。这一下，学校风言风语，学生们都对我指指点点，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据说学校还要请我的父母来解决这件事。我吓得不轻，也难过得不行，我开始觉得，一个人被冤枉被不理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上课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谁能相信我呢？我真的没有偷啊！

下课后，周一文拍拍我，他怯怯地问我：梅嘉宾，你真的没有偷粉笔么？

这个无事生非的讨厌鬼，这下该他落井下石了吧！

我愤愤不平：谁他妈偷了粉笔，谁就...... 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好死......

我诅咒着那个偷了粉笔栽赃给我的人，无奈的又泪如雨下了。

周一文静悄悄地，没有说什么，过一会儿他说：我去告诉老师，梅嘉宾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我心里充满了狐疑，好吧，你就做假好人吧！

可是过了一会儿，校长真就过来传话了：梅嘉宾同学，请你过来办公室一下！

在办公室里，校长很诚恳地说：这件事情我们认真检讨了一下，还是做得有点唐突，在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就说是你偷的，这是不对的，周一文同学说的很对，这样是不对的！希望你能把那天的情况仔细和我们说下，看看是不是其他的原因。

四天后，结果出来了，那几包粉笔并没有被偷，而是被一个老师借走然后带进办公室，放到摆满书的一个柜子角落里，而他自己却忘了！

我开始对周一文有了奇异的看法，我后来总结，周一文真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傻子，他不会耍小聪明，不会虚荣，不会虚伪，不会逢迎，不会妒忌，不会阴谋诡计，更不会害人，他有他自己的活着的一套哲学，那就是：他原本就是简单的人，他有简单的想法和执着，他只做简单的事情，相信简单的结果。而他的复杂，却往往是我们这些沾染了虚伪、虚荣、虚假的风气的人，用自己原本虚伪、虚荣、虚假的心将他猜度为虚伪、虚荣、虚假的人！其实，世界真没有这么复杂，人性，真没有这么复杂。一切本来就很简单！

我不无感激也不无思量地问周一文：周一文，你不是和我有仇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一文，这个真实得一塌糊涂的孩子，这是傻得很真实的孩子，他永远是那样，闪烁着那双亮晶晶的星星一般清澈如水的眼睛，带着灿烂的微微的笑容，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你说话。

周一文说：不是你偷的就一定不是你偷的！不是你偷的，我为什么非要说是你偷的呢？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我深深地迷惑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周一文话中的玄机，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做呢？

同学周一文
同学周一文
同学周一文
同学周一文
同学周一文
同学周一文

周一文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万万没有意料到的是，所有的学生一下子都哭了，我们不是曾经如此讨厌周一文么？我们不是曾经如此不在乎周一文的存在么？我们不是曾经如此地希望，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的么？可是，当这个人真的永远地从我们的生命中砰然一声消失时，我们才发现，我们一直被虚伪所累，我们明明很在意某一种很珍贵的精神，可是为着一种惯性和造作，我们选择了忽略。

那天，我趴在桌子上，想起可怜的周一文，他的一生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的近乎痴的善良和近乎执着的一种真诚深深地扎痛了我的心，我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哗啦啦洒落一地。我才深切地感到，我是真的觉到了恐慌，那是什么呢？我那时仿佛没有想明白，又仿佛像明白了，这将是永久的遗憾！

校长在全校纪念周一文大会上说：周一文为了救别人的生命，而将自己的生命奉献了，他只活了七岁，但是，他却活出一辈子的真诚和勇气！周一文，生的光荣、死得其所！

我们的老校长说不下去了，他蹲下身，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身体颤抖得就像是秋天的一片叶子，一时间全校师生群声哀恸，他们嘴里喃喃着：周一文，周一文，周一文......

我心里默念着：周一文，你这个全天下最大的傻瓜，全天下最好的人......

周一文在放学回家的时候，经过山坡下的一条河流，一个孩子在河边玩水时不慎卷被水流卷走，旁边站着一群孩子束手无策。

周一文，他穿着他的那套全校最破最单薄的衣服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他跳得那样决绝，那样义无反顾，

我后来想：他就没有想过，他跳进去了就再也不可能上来了么？他就真没想过，自己的生命是多么可贵么？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周一文当时的闪念之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简单的思绪。

但是，从此以后，人们说起周一文，我就要走过去，翘起拇指告诉他们：

周一文是我的兄弟，他是好样的！

他活了七岁，却活出了一辈子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