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

作者: 繁星满天fx | 来源:发表于2023-08-23 22:3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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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孙红雷赶去明港镇中心学校的那天,正是立秋。

    他开着一辆老桑,从千里之外的赤焰峰,穿过月亮湾,沿着蜿蜒的县道踽踽而行。车子是上月从一家旧货市场淘来的。透过一对深陷的小眼睛和短而粗的塌鼻子,他敏锐地捕捉到这是一辆临近报废期却能凑合上路的代步工具。

    因此,在狡猾的经纪人那里,他摆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态度,一边吧嗒嘴,一边简略又切中要害地说着“空调不够制冷”,“车顶严重异响”,“右后轮跑偏了”诸如此类的话语。接着,他又绕车三周,盯着经纪人那拉长的脸,颇为沮丧地说:“油箱还在渗油”。他的抱怨果然引来经纪人的心虚和厌烦。最终,他以八千块的低价拿到了车钥匙。

    老桑一路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忽然在双流河上的斜拉桥中段抛锚了。孙红雷差点儿拍大腿骂娘。桥上空荡荡的,头顶的太阳将地面烤得滚烫。熄火的老桑,如一只多日不吃不喝,狂奔数百公里的庞然怪物轰然倒塌了。孙红雷下车,打开引擎盖,他解开腰带,裤子“嗖“地滑到脚面。他踮起脚,朝发动机左侧的一个白色管子里撒了一泡尿,断断续续,歪歪扭扭地尿了三五分钟。他提起裤子,瞥了瞥腕上的欧米伽,时针指向两点整。

    “哎——”他挠了一把灰白相间的卷发,喃喃道,“迟了那么久!”他抬起左腕,将银色欧米伽再靠近一些,不由得大吃一惊——距离赴会时间足足晚了两个时辰。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打火机,从上衣口袋掏出小半盒红双喜,眯眼掐一只出来并点燃了。河岸的风拂过,扑面的热浪裹挟着袅袅烟雾,一起摇摇摆摆,旋即被卷进湍流的河水中。

    有一年夏,病恹恹的父亲拖着他也跨过一条类似的河流。孙红雷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如果不是因为那件发酵的事,他不会感念亲人朋友间的生离死别,不会一次次陷入孤独和哀伤的漩涡。高二下学期,孙红雷和新转学的女生李圆圆一见钟情。有人说,恋爱让男人幸福,让女人变傻。此话用在孙红雷身上却只说对了一半。他和李圆圆的形影不离,快速发展,着实给他带来了莫名的体验和莫大的幸福感,然而他的成绩却一泻千里。

    与此同时,李圆圆的名字很快出现在进步榜之首。班主任谭老师多次喊他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谈话,直到最后一次在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突然歇斯底里道:“看看你现在的熊样!成绩滑到三十名开外,真让我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谭老师嘴唇哆嗦,身体摇晃两下,重重地说:“以后不要说你是我的学生!”

    2

    春分前一晚,孙红雷和李圆圆在小树林的一处凉亭里立着默诵单词。枯燥乏味之际,李圆圆一个有意无意的秋波让他春心荡漾。于是他们热烈地拥抱,亲吻,全情投入并忘记周遭的一切。猛然间,一阵如野猪般的嚎叫声伴随着一道刺眼的光芒而来——那是史上最严厉的教务主任胡屠夫。第二天,校园里彻底炸开锅。有的说李圆圆不要脸,和男生打野战,有的说孙红雷不要脸,无耻至极,白嫖别人未来的老婆。学校宣传栏很快多了一纸告示,大体如下:

    “经查,孙红雷和李圆圆公然违反校规校纪,根据校规第18条,给予孙红雷和李圆圆留校察看处分,特此公示,望广大同学引以为戒。”

    俗话说,坏事传千里,吐沫星子淹死人。孙红雷很快品尝到人间苦果。李圆圆顶不住议论,不辞而别。孙红雷却像受了罂粟的蛊惑,每天昏昏沉沉。他忘不了李圆圆,忘不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热情的红唇和柔软的肌肤让他常常浮想翩翩。

    身体本不好的父亲,和陈校长是初中同学。在父亲的苦苦哀求下,陈校长大发慈悲,引荐孙红雷插班到临镇的中心学校。

    雷锋寺的钟声敲了三下。钟声从双流河对面的灵山峰传出,音调浑厚,余韵徐歇。孙红雷依着栏杆,又点着一支烟,他吞云吐雾,情不自禁地唱道:

    “狮溪如练揽腰间,

    山峦叠翠起云烟。

    千年古刹叠火地,

    晨中暮鼓撼佛田

    ……”

    孙红雷唱着唱着,忽然啜泣起来。迷迷糊糊之中,他瞧见一个人走来,望着他浅笑。

    “你不是汤进么?”孙红雷抹一把泪眼,掩饰不住惊喜地说。

    “大雷——”俩人麻溜地击起掌来,以他们颇为熟悉的双手交叉动作连击三下。

    孙红雷揉搓着早已发红的太阳穴,似乎想起什么。那时,他刚转学到明港镇中心学校,新的班主任、老师和同学还没混个脸熟,就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孙红雷措手不及。

    那是高三开学首次排座位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前脚跨进教室门,就发现了诡异的一幕。晨读的声音戛然而止,每个人都抬头看向他,然后又很快将脑袋转向别处。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立刻注意到更大的反常——女同桌的台面和抽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凳子也被搬空了。他回头寻觅半天,终于在最末排的角落里看到一张神经兮兮的脸。他昏昏沉沉,精疲力竭,如一只忽然坠入闷罐子里的廋蚂蚱,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

    3

    那是一个繁花落尽的晚春,借着昏暗的路灯,孙红雷在碎煤渣铺就的操场跑道上一圈圈走过。起初,他对自己的过去有些后悔。走着走着,他忽而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敌意。他将牙关咬得嘎吱作响,脚步声也明显仓促而又加重了几分。

    “孙红雷——”一个中气十足的男生轻唤着他,“我是汤进,我们同班。”那人追上来,递了一瓶水,示意在旁边的台阶上一起歇歇脚。

    于是,孙红雷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知哪个同学开了个孬头,私下传言孙同学生活不检点,因猥琐某女同学被之前的学校开除了。接着一传十,班级里忽然炸开了锅。女同桌听说后,吓得面红耳赤,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连夜清理掉书桌里的一切物品,躲在了最后一排。

    汤进挤了挤长了一颗黑痦子的横眉毛,路灯的光打在他的方脸和尖下巴上,将他的影子在台阶上拉得欣长。

    “鬼才信这些有的没的,”他愤愤地说,“我觉得你可以找王校长要个说法。”他一边说,一边拿矿泉水瓶子和孙红雷干杯。

    孙红雷眼圈有些湿润,数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宽慰。

    后来,俩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兄弟。他们比邻而坐,一起早读,打球,一起复习功课。汤进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二十,尤其擅长数学和物理。九点半下晚自习,汤进会帮孙红雷也点上一根蜡烛,他们秉烛而读,常常忘了时间。二模成绩揭晓,汤进班级第一,年级依旧前二十,孙红雷则从一模班级近乎垫底冲到了前十。

    当晚,汤进拉孙红雷翻墙去了校外的一家包子铺,俩人一人一瓶啤酒,两笼包子,三碗牛肉汤。包子铺徐大眼喊着要打烊,汤进抢先买了单。俩人吃饱喝足,移步到店前的槐花树下接着畅谈人生理想。

    暮春的槐花香还未散去。在那令人沉醉的香气里,俩人打着饱嗝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孙红雷问汤进:“更喜欢清华还是北大?”

    “不敢想。”

    “你都不敢想,谁还有这个胆儿?”孙红雷暗自吐着舌头,他觉察是汤进的谦虚心理在作祟。

    “不是我瞎说,”汤进以及其冷静的口吻道,“年级第一名恐怕也没这个资格……”

    “为什么?”孙红雷不解。

    “我们这儿是普通高中,往年的头彩也只是不错的一本重点。”汤进显得门清,忽然他搂着孙红雷的肩膀说,“恭喜你进步神速,照这个速度,三模你可以超过我了,重点大学指日可待。”

    4

    月光下,俩人的话儿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们和衣躺在槐花树下。汤进从口袋摸出一支笔,在孙红雷的手臂上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大娘家的座机号码,”他郑重地说:“希望三十年后的我们还能这么好。”

    孙红雷接过笔,在汤进伸出来的手背上也写下一串数字,他大着舌头慢吞吞地说:“这是我们村长家的电话,全村唯一的一个号码。”

    不知何时,汤进已张大嘴巴,鼾声如雷。孙红雷盯着他长着痦子的横眉,反而生出一种无言的崇拜。回想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他简直难以相信。他第一次用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存在,第一次翻墙,第一次喝酒,第一次有兄弟陪着看星空。望着头顶一簇簇明晃晃的槐花,再透过斑驳的树干看向广袤而璀璨的星河,他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孙红雷垂头看看酣睡中的汤进,旋即脱了外套,将他的肚子护得严严实实。

    汤进去哪里了,他为什么要辍学,现在过得好吗……许多疑问从天而降,如惊涛拍岸,惊得孙红雷不知身处幻境还是活在现实。猛然间,飞扬的水花溅湿了孙红雷满是汗渍的脸。他抹了抹眼睛,似乎清醒了几分。

    雷锋寺的钟声再次响起。孙红雷定了定神,转身上了车,一脚油门,车子缓缓动了起来。

    沿着312国道一路向北,转一段县道,车身剧烈颠簸起来。在一处服务区,孙红雷加满了油。他将车子挪到出口附近,按下早已熟稔于心的那串号码。“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他叹了口气,接着上路了。

    越过明港镇界碑,天色已暗。路上的行人渐少,沿街的小院亮起灯盏,半空中炊烟袅袅升起。卤素大灯早坏了,孙红雷也懒得管了,只好不时点刹,以控制车速。他降下车窗,探出脑袋四下张望,很快将老桑停在了一个包子铺前。

    然而,包子铺已不再是先前的包子铺了。孙红雷打开手机照明灯,走上前两步,只见门面中央悬挂的铁皮招牌锈迹斑斑,依稀可见大包子三个字。他靠近门洞,将手机往前伸了再伸。伴随着“喵”的一声尖叫,一团黑影突然逃窜出来,在他的两脚之间一晃便不见了。孙红雷拿手心擦了擦脊背沁出的汗滴,一通胡乱骂娘。

    店里黑洞洞的,地上散落了很多稻草,看起来很凌乱。一张破桌子旁躺着一条睡着的花斑狗。桌子背面的石墙上忽地现出一个人影。

    “谁——”一个急促又粗犷的声音喊道。

    “我,”孙红雷怯怯地说,“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暗影里的人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我等一个朋友,”孙红雷身体有些战栗,他的脚掌紧紧抓住地面,生怕再一晃就会倒掉似的,他抖着声音说,“一个三十年前的好兄弟。”

    黑衣人不再说话,接着,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5

    孙红雷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喘息,他感到自己好像突地陷入一个怪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熄了手机,靠着一面墙顺势坐下来。孙红雷开了一天一夜的车,此刻又累又饿,他眯着眼打坐,肚子咕咕地叫个不停。

    过一会儿,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自言自语道:“要是能吃一笼包子,再喝碗羊肉汤就好了。”

    “你吃过这家的包子和羊肉汤?”可能实在无聊,那人接上话匣。

    “我不怎么吃,”孙红雷有些落寞,他忽而又亢奋地转过头说,“但是我的兄弟请我吃过一顿。”

    “你好像很在意你的这位朋友。”

    “当然了。”孙红雷激动地讲述起他和汤进的过往,从操场邂逅到秉烛夜读,从翻墙喝酒到树下对谈,他滔滔不绝,完全忘记了饥饿和困顿。忽然,他停住不说了。

    黑衣人走近了些,他的喉结在黑暗里蠕动了多次。

    “三模考试前,他辍学了,招呼也没打一个……”孙红雷一时哽咽,拿胳膊胡乱抹着脖颈和脸。

    “没准那人有难言之隐吧,”黑衣人漫不经心地说着,“通常来说,贫穷、疾病或者其它的,都可能给人以致命一击。”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街外,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手电筒的灯光。树上知了的哔哔声渐渐弱了,几只筑巢的老乌鸦忙着飞来飞去,空气中弥漫着它们单调的聒噪声。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那人忽然又开口了,他讲起他的遭遇。十七岁那年,他南下打工的妹妹玲子和一个刚认识两个月的男人回天水结婚去了。父亲走得早,母亲不放心,他便只好陪母亲去新郎家看看情况。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那个地方简直穷得让人闹心!孤零零的几间旧瓦房不说,裸露的外墙上还遍布了蛛网式的裂缝。去的那天正好下雨,他亲眼目睹屋内水漫金山,一片狼藉的壮观景象。没有婚礼,没有酒席,玲子露出了尴尬的笑。晚上洗漱的时候,母亲终于发现异常,玲子但凡衣服遮挡的地方全都伤痕累累,有针扎的小孔,有刀片划的口子,还有绳子留下的勒痕。母亲哭着逼问缘由,玲子却钉子似的杵在原地,不停地嘿嘿傻笑。他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和姐夫干了一架。母亲威胁玲子说,不回去就断绝母女关系。哪料玲子鬼迷心窍,只是一个劲儿地继续傻笑。俩人去,依旧俩人回。母亲归来后一病不起,后来虽然有所好转,却不能继续干体力活儿,家里日子自然愈发难过。

      “女人的嘴巴很软吗?”黑衣人问完,大笑两声。他坦言自己现在是自由身,只是如此浑浑噩噩到死,却空落一件遗憾的事。

    “你说和女人睡觉真的会上瘾么?”他好像急于知道那点男女之事。

    孙红雷被问得心里有些发毛,他佯装愠怒道:“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怕染了奇怪的病。”他努着嘴,将手指捏得啪啪作响。

    6

    孙红雷闭上眼,他太累了,要不是等那个人,恐怕倒头早睡了。他忽而转念一想:汤进会不会中午已经来过了?如果是这样,岂不白等了?要不要现在就走,找个小旅馆美美睡一觉。可是万一他晚点来了,没见到我,又该如何是好?

    他叹了口气,决计再等一个时辰。

    黑衣人凑上前,他的鼻子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副像眼镜一样的东西。“你还要等你的那个朋友吗?”他问。

    “是的,”孙红雷只觉得周身疲惫,没了说话的力气。

    “你混得一定很好吧?”那人试探着问,“听说混得好的人喜欢见老同学。”

    “恰恰相反,”孙红雷觉得此人说话有点意思,便坐直了身子,困意消了三分,他接着说,“我混得很糟糕,只是我们有约在先。”

    门外传来一阵狗吠,接着是人群的骚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大个子,他高叫道:“一定是往魏家堡的方向逃了。”几个人火急火燎地冲上前,边跑边愤怒地说:“抓住了往死里打!”一团团黑影很快消失在视野的最尽头。

    “你开车来的?”黑衣人在离孙红雷约摸三四步的地方停住脚,他点燃一支烟递过来,缓缓地说道,“抽一根,解解乏。”

    孙红雷接过香烟,因为劲儿头过大,只抽了一口便剧烈咳嗽起来。他清了清喉咙,再小心地抽一小口,往事便如涓涓小溪自然涌出。

    那个难忘的端午节,孙红雷吃上了天下最美味的粽子。他的心里美滋滋的,全因为早上收到了从天而降的好消息——他如愿考上了省城最好的一所理工大学。然而,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很快被一股巨大的忧伤所吞噬。他四下看去,却不见汤进的身影。要是汤进也参加高考,那么这个猩红的录取通知书就必定属于他了。孙红雷如是想,心里便越发空落落的。大学四年,孙红雷如饥似渴地汲取专业知识,积极参加社团实践,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被MG公司优先录取。不出三年,孙红雷组建了小家庭,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车子和健康可爱的双胞胎女儿。生活对他已经足够馈赠了,可能甜蜜的东西太多了,上帝偏要索回一些。第四年,爱人生意上遭遇不测,大额度信用证被跨国公司做了手脚,八百万的设备发出货却迟迟收不到货款。好强的妻子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牙齿全部脱落,一月不到体重骤降六十多斤。医院康复期间,因不堪超负荷的压力,用一根鞋带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7

    孙红雷肩膀颤抖,上下唇剧烈哆嗦,牙齿咯吱作响,他艰难地吞着口水,喉咙里却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微风拂过,烟卷的火光忽暗忽明。黑衣人身体晃动一下,摩挲着手,只见他后退两步,靠近那张方桌,竭力提起那只睡熟中的花斑狗。

    “我先走了。”他低低地说。

    孙红雷眯着眼,没有说话。

    忽然,黑衣人连连尖叫,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刺耳的狗吠声。黑衣人用力挣扎,那只狗却死死咬住。黑衣人再用力挣脱,狗咬得越发紧了。孙红雷慌乱中摸出一块硬东西狠狠砸过去,那只狗哀嚎两声便躺在地上不动了。

    黑衣人呲咧着嘴,掐灭烟,骂了一阵娘,接着扛起死狗便消失在暗夜里。

    门口卷进来一团风,还夹杂着絮状的冰雨,打在脸上凉凉的。孙红雷太累了,他靠着墙,裹了裹衣服两侧的摆子,很快便进入梦乡。

    外边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不知过了多久,他依旧在昏沉之中。门口隐约走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她弯腰驼背,跌跌撞撞,将一个包裹缓缓放在靠近孙红雷脑袋的地方。

    鸡叫了三遍。孙红雷只感到周身酸胀,他坐起身,随手拨开几根粘在胸前的长稻草。无意之中,他粗糙的手碰触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真如幻觉一般,他目睹了梦里好像见过的东西。他一层层剥开,立刻呆住了:面前摆着的是一只银色的欧米伽手表,和他腕上的简直一模一样!

    8

    孙红雷低下头,抬起手臂,却发现左腕上的手表不翼而飞了。他寻思半天,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一些。当他转身,准备迈腿之际,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飘落在地上。他匆匆拾起,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我是汤进,没想到我们会在老地方相见,我完全忘记了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你一定好奇我被狗咬的事情。没错,我是一个偷狗贼。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不过,三十年前我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也有理想,可理想值个屁呀!祝贺你考了好大学,算是帮我圆了梦想。生活就像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只是我比你惨多了。我再三思量,还是决定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手表很精美,外边的老桑也皮实。最后谢谢你一砖头拍死了那条狗,那一砖头也拍醒了我。纵是为了老母亲,我也得好好活呀。没脸再见你,三十年后我们再见!”

    右下方的破损处,补写了一个署名:汤进。

    正如一只被射中的飞鸟,孙红雷重重地摔回了现实。他摇晃着身体,将欧米伽手表套在了左腕上,接着扶了门洞,对着半空喃喃自语道:你可知这是一只假表?我爱人送过的限量款,几年前就贱卖抵债了。卖了表之后,我睡不着了。我想我的妻呀,只好花几十块买了一只假的。

    他跛着脚缓缓走出,外边天已大亮。雨停了,窝趴在地上的老桑被连夜的雨水清洗过,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光。车子轮胎的左前方,现出一个明显的槐树桩。树身早已不再,三寸之高的树桩断面清晰可见一圈圈的年轮,那里写满了岁月的故事。一只蜂鸟厉声飞过,落在了身后的门洞上。

    孙红雷回首,只见门楣中央悬挂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招牌上,依稀可见三个字——“大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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