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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文：旧欢&淘淘不珏
玉妍篇
这是他的母亲。
玉妍不认识她，但却对她很熟悉。她的姓名住址电话，每日的行踪，生活的习惯，玉妍了若指掌。
这个时间，正是她每日固定的买菜时间。玉妍坐在一旁的早点店，观察着这个老人。
她还不算很老，应该刚刚60出头的年纪。但是，她看上去眼球浑浊，干瘦，皮肤黑黄，头发花白没有染黑，甚至表情都有些呆滞。这些特征让她至少老了10岁，完全就是一副受尽苦难，行将就木的样子。
慢慢地，她走近了。玉妍知道，她的眼神不好。似乎是有白内障之类的眼病。自然，她不会看到脚底的冰面。
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老人一脚踩在光滑的冰面上，冰面似乎被撒了一些积雪。她一跤摔倒，一路滑到了车道上。一辆疾行的汽车刚好驶到。
一瞬间，玉妍只看到被撞飞的老人，漫天飞舞的青菜，还有两只散落在地上的鞋子。
如此场景玉妍在脑海中设计了千遍万遍，但是，真正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感到承受不住的剧痛。从此以后，曾经善良的玉妍真的消失了。
而那个在她心里整整恨了十二年的人，那个她再也没有资格去爱的人，也将彻底走出她的生活。
泪流满面的玉妍，挤开围堵的行人，踉跄地离开了这个让她既痛快又痛苦的场景。
1
玉妍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母亲在她6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母亲走的时候，玉妍并不能完全体会那种即将失去至亲的痛苦和害怕。
当她看到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灰败的面容，无神的眼睛，她会感到心烦意乱。看到母亲被癌痛折磨地不停呻吟的场景，她会感到害怕。
6岁还是太小了。
在母亲住院的一段不算短的日子里，玉妍对探望母亲这件事是很抗拒的。甚至，在白被单蒙上母亲的脸，玉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生她养她的人的时候，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玉妍渐渐长大，尽管父亲用加倍的好来呵护她，她还是有一种母爱缺失的痛楚。
每当她回想起那一段充满着母亲的绝望，父亲的痛苦和自己年幼无知麻木不仁的时光，她就痛得更加揪心。
所以，父亲成了她的一切，是她所有的希望和慰藉。
然而，很快的，这个希望也被带走了。
那是一场车祸，在她12岁的时候。一个刚拿了驾照的年轻人，开着新买的车，撞死了她的父亲，带走了她唯一的亲人。
面对着被撞的支离破碎已经难以辨认的父亲，她哭得撕心裂肺。她怨毒的目光盯向了那个闯祸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和样子，她将深深地刻在心里。
之后的几年间，她辗转于几个福利院。像是飘零在茫茫大地上的落叶，几个回转，再也找不到踪迹。只是，痛失至亲的恨，永远不会消失。
2
玉妍观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紧抿着的嘴唇，严厉漠然的眼睛。或许平日里的表情太少，脸上并无多少皱纹。但是他两鬓却已斑白。衣服做工精良，却偏偏搭配得牛头不对马嘴。这个人很奇怪！
他年纪轻轻，虽然学术上成绩斐然，但在急诊科却还只是个普通大夫——最有经验的。现在，他是玉妍的老师。
这个人古板，严厉，不苟言笑，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只有当科室送来需要急救的病人，他往往行动迅速而不拖泥带水，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
玉妍恶毒地想，当他在未来某一天，抢救的是自己最亲的人，也是这样冷冰冰的，如精密仪器般的严谨冷静吗？玉妍简直盼着那一天了。
玉妍在第一天下班后，就跟踪了他。
让她失望的是，身边出现了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学生，这个人的情绪没有一丝丝变化。不过，玉妍也是满意的，看来他不记得她。
看着他垂头走入了那个老旧的小区，直接进了那栋玉妍观察过好多次的旧楼，脚步沉重地上楼，无声无息地进门。玉妍心里有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个人不快乐！
他身上的陈腐气，就如同这个陈旧的老楼一样，阴沉，灰暗，没有一点希望。
3
玉妍特意调到跟他同一天值晚班。
急诊室的夜班是紧张的，忙碌的。拉肚子脱水的，打架见血的，心梗脑梗的，自然，还有车祸重伤的……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人间惨剧，生死离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玉妍无时不在如此感叹！
玉妍跟着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记。他冷漠的语调和表情，透着稳健和自信。瘦削修长的手指抚过伤者的患处，坚毅的眼神明察秋毫。所有的这些，无一不让玉妍真心感到钦佩。无疑，他是一个好医生。
然而，玉妍在暗处，有时候会看到，他瘦削的身体，站在医院惨白的走廊里，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失落。
某种情绪，不知缘何而起，又因何而生。
偶尔会有一次安静的值班。玉妍以为，像他那样严谨的大夫，应该会孜孜不倦地在夜晚的台灯下，捧着专业书籍刻苦吧。
然而，玉妍看到，这个冷到极致的人，竟然在忘我地用手机玩着“数独”游戏。沉溺其中，完全视周遭为无物。这一刻，玉妍又不懂他了。两鬓斑白的冰冷机器人，竟然还保有一丝丝孩子气。
那种情绪就像一根轻柔的羽毛，飘来荡去，最终落在了玉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天，急诊送来的是一个车祸的伤者。头部出血，重度颅脑损伤。现场一片混乱，家属的哭喊声，伤者的呻吟声，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鲜血，将急诊床的白色床单染成了红色……
这一切，是玉妍脑海里经年幻想过的可怕场面。当玉妍惨白着脸退到急诊室门外的时候，分明看到走廊的尽头，那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她站立着，右手扶着墙壁，发着抖。
不知怎么，这一刻，在玉妍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但是，仇恨的火焰依然在她心里燃烧。它像是要急切地爆发出来，烧毁他，也烧毁玉妍自己。
唐浩篇
唐浩在听到母亲出车祸时，就隐隐有了猜测。
十二年前那个女孩乌黑的大眼睛，又清晰地出现在唐浩脑海中。很漂亮的一双眼睛，但泪膜底下的眼珠却闪着怨毒的光芒，让人一见惊心，难以释怀。
如今，那双写满仇恨的眼睛，终于和身边这个女孩的眼睛重叠到了一起。而那双平日熠熠生辉的双眸，却没有了往常的光彩，漆黑的像一个深渊，看不见底。
也许时间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它可以让人无知无觉的改变，仇恨化为淡漠，意气风发化为心灰意冷……
送到急诊室的母亲浑身是血，但还保持着微弱的呼吸。
唐浩伸出颤抖的手，却不敢触碰母亲的任何地方，生怕那残留的一线生命，就在自己的触觉中慢慢消逝，就像十二年前的雪夜，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一样……
1
唐浩虽自幼丧父，但在母亲精心的呵护下，从小到大，竟然出奇的顺利。那时候的唐浩意气风发，毕业后毫无悬念地进入当地人民医院，成为一名外科大夫，接下来就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件事，也许前途真的不可限量。
可有时或许就是因为太过顺利，命运总会在后面毫不留情地挖几个坑，那些坑坑洼洼有深有浅，不一定会让人万劫不复，但绝对无法轻易跨越。这时才明白，这漫长的一生，也只有年少时那片刻的无忧。
那天的工作颇为不顺，有个病人的手术耽搁了时间，唐浩下班时已经很晚了。走出医院大楼，扑面的湿冷空气袭来，他才发现居然落雪了，地上已经集了很厚一层。想必是白天就已下了很久，唐浩整天呆在楼里，竟然毫无察觉。
这个点儿除了值夜班的，大多同事都回家了，停车场也只剩零星的几辆车。
唐浩开门上车，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一天的工作太累了，忙忙碌碌的还不觉得，现在坐在了座椅上，居然有一种再也不想动弹的感觉。
点燃一支烟，唐浩深吸了一口。打开车窗，将胳膊搭在车窗外，头枕着座椅靠背，眼神飘向手指间的烟雾缭绕，精神渐渐开始恍惚。
突然指尖的刺痛让唐浩瞬间清醒过来，扔掉已经燃尽的烟头，关紧车窗抹抹脸，打着车灯开出了医院大门。
冬夜的街道本来就冷清，再加上下雪，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车通行，行人更是看不到一个。
唐浩的眼皮还是有些酸涩，听听广播也许能缓解。车是新买的，功能繁多，手边的好几个按钮不知哪个才是开关，无奈之下只能低头瞟了一眼……再抬头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车子刹住的时候，唐浩的神智也戛然而止了。
后面的事都如在云里雾里，谁报的警，谁取的笔录，后续如何处理的……都像坠入梦里，模糊不清了。
唐浩只记住了那个支离破碎浑身是血的男人身体越来越冷，和那个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女孩充满怨毒的眼神。
2
十二年前的车祸，让那个可怜的女孩成了遗孤，而唐浩，也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他再也见不得车祸的血肉模糊，也无法完成精密的高难度手术。每天机械地重复着上班和下班，打不起精神去上进，也提不起劲头去生活，像一具空壳，行将就木。
十二年来噩梦不断，永远都是那一个场景，雪夜，车祸，还有那逐渐冰凉的身体……
唐浩的变化母亲全看在眼里，儿子日渐消沉，鬓生白发，不谈恋爱，不交朋友。对此她却完全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心焦落泪。
工作的急诊室总是人来人往，唐浩看着那些穿梭在心急如焚、生离死别之中的人们，猜测着他们的痛苦，也抚慰着自己的痛苦。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世间的人，哪个能逃脱得了生活的煎熬呢！话是如此说，但真切地落在谁的头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初见玉妍时，她虽不似大多年轻人那么活泼，但也温柔可人。只是唐浩却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尤其是那双乌黑闪亮的眼睛，似曾相识。有时他看着那双眼睛会出神，惊觉后，心里也会泛起异样的波澜。
不久后，玉妍做了唐浩的学生，每日跟在他身后忙碌。如此的朝夕相对，即便是不苟言笑、古板生硬的唐浩，也竟然有了一瞬的心动。他有时也会想，那双眼睛里的熟悉感，或许只是罕有的一见如故。
之后的日子里，唐浩几乎忘了初见时的疑虑，直到那天，急诊送来了一个车祸伤者。
面对那一摊的惨不忍睹，毫不意外的，唐浩完全无法对他施救，他甚至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悄悄躲到走廊抽烟时，他发现脸色发白的玉妍，居然也跟了出来。
唐浩无意中瞟了一眼发呆的玉妍，她眼中迸出的仇恨让唐浩心惊，那样的眼神，竟然与十二年前的小女孩惊人的相似，那种毫无来由的熟悉感终于找到了出处。
3
现在，重伤的母亲就在面前，可浑身发抖的唐浩却不知所措。冷汗滴滴落下，他再不敢睁开眼睛看母亲一眼。
而站在身旁的玉妍毫无反应，并没有上前帮忙抢救，也没有对唐浩道出一句安慰。只是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复杂，似畅快，又似痛苦，让人难以琢磨。
十二年前身亡男人的惨状和如今母亲死灰般的面容，在唐浩脑中不断交替闪现，他痛苦地蹲下，双手抱头，只想大声地吼叫，来驱逐那如影随形的恐惧。
突然，头顶被一只手温柔地触摸了一下，唐浩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抬起头，正对上了母亲慈爱的目光。一瞬间，男人恐怖的脸消失了，那个雪夜也远去了，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再也与他无关，而身边，只剩下至爱的母亲。
救她，也是救自己。
……
抢救结束了，唐浩心力交瘁地瘫倒在地上，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只记得母亲无力的手对他轻轻摆动的那一幕，他知道，没用了。
或者说，母亲自己想要离开了。
尾声
在医院值班室里，唐浩向玉妍走了过来，左臂戴着黑纱。
这个美丽的女孩，坐在桌子的阴暗角落里，面容被黑暗遮掩，看不真切。
“唐浩！我现在特别开心！因为，我终于让你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你知不知道，十二年来，我心里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报仇。现在，我做到了！当年，你撞死我父亲的时候，我甚至还在埋怨……他回家那么晚，我得饿着肚子去上晚自习。我根本不知道，当时的爸爸早已支离破碎，我们的最后一面，就在早晨我上学之前。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唐浩的脸上依然平静漠然。“那么，你真的是……沈雨燕？”
“是啊，我就是沈雨燕，被你撞死的沈霄的女儿！”玉妍不满唐浩的无动于衷，激动地低吼着。唐浩看不真切玉妍的脸，但是似乎脸上有什么在反光。
“咱们说回正题。我研究了你很久，你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唯一能想到报复你的办法，就是……哈哈……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你母亲的死是我设计的！”
唐浩听到这里，愤怒地站起来，修长的手指指着玉妍，平日淡漠的眼神在此刻像是要喷出火来。然而，他颤抖着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终，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颓然坐倒在沙发里。
“我母亲得了脑瘤，已经确诊，去日无多。我是个医生，死生早已看淡，所以我并没有追究司机的责任。至于你……”
唐浩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郑重地推到玉妍的手边。“这是这些年我的积蓄，我一直期待着某一天，我能把它交给沈霄的女儿，再次补偿我犯下的错。幸好，还有机会！”
“你设计的复仇，想过其他无辜的人吗？你看看我的样子，那个撞死我母亲的司机，他今后的人生，又该怎么走下去呢？”唐浩最后深深地看了玉妍一眼，眼里的淡漠早已不再，取代它的是怜惜，痛心和不忍……
外面又下雪了，飘洒的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晶莹剔透。路灯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洒在玉妍的脸上。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她从未感觉心口这么冰冷过，像是有人将她的胸口掏空了，塞了一把经年不化的冰渣，冷得鲜血淋漓，再也暖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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