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八 归去来
烟花三月,扬州,瘦西湖。
月上柳梢,一艘千叶百花画舫穿过二十四桥的白玉月牙拱,自湖心缓缓泊岸,烟波之上,一位年方十八的娉婷少女斜倚阑干,雨季懵懂,潋滟迷濛——蛾眉抛绣球,秀眸弄酥手。
“若曦公主,时候不早了!族主还在‘万松叠翠’等我们哩!”
“神福叔叔,让若曦多看一会子好不好?这次跟着爹爹回了庐州,却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看这长堤春柳、玲珑花界了!”那少女眉头似蹙非蹙,若烟笼薄雾。
这时只听不远处的吹台附近,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眉棱清秀的少年喃喃叹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言语之间,展开一管洞箫,袅袅不绝、如泣如诉地吹了起来,隐隐绰绰之间,竟是一曲《彩云追月》。
那少女“咦”了一声,心下好奇,不自禁地往吹台方向多走了两步,这一线差池,恰挣脱了土族第一高手李神福“括囊”玄黄之气灵力笼罩的范围。
当是时,与吹台鳞次栉比的“水云胜概”左近传来一声见猎心喜的奸笑,绚烂七彩,憧憧而来。
“何方宵小,胆敢偷袭我土族百花公主?”李神福虎目圆睁,满脸紫涨,眼皮之下,瞥见若曦公主落入渔猎陷阱之中,却是棋差一着,徒叹奈何。
千钧一发之际,一射之隔,石壁流淙,六尾活泼泼的子衿青鲥鱼跃而出,直挂醍醐灌顶的绚烂七彩。
“五花和尚,休得欺侮若曦妹妹!”青木横槊若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而来,径撩开七彩袈裟。尘封三年,青木横槊终于再次出手。
茕茕猫扑,那男子将百花公主揽月怀中,脉脉鹰翔,瘦西湖上,天地玄黄,放生了青木神筏。
眼见猎物易手,史怀恩焉肯善罢甘休,袈裟一抖,花火镜悄然出手。
花火流星,飒沓蛾扑,奔袭筏上土族双璧。
此时月光如瀑,浇洒在玄黄鼎内,青木神龛,顶礼膜拜,木秀于林,飞龙在天,虚空之中,土木罩再度凝成。
“若曦妹妹长大了!五六年不见,小丫头都成大姑娘啦!”那男子一撑手中青木横槊,木秀于林六重天随意挥洒,木筏荡开,离弦一般径向湖对岸的“万松叠翠”疾驶而去。
“少逸哥哥!”那一瞬间,若曦的心头小鹿一阵莫名的欢喜悸动。那一丝颤栗呵,瞬间永恒,渗透了灵岩,涟漪了心湖。
汴州,朱雀大营。
朱温面对麾下虎子猛将,不由豪兴漾怀,把盏长歌道:“千里江山,枭雄齐聚孙仲谋处!”
葛从周不失时机地溜须吹捧道:“族主圣明!兵不血刃,尽收郓兖,将拜火教余孽连根拔起,如今朱瑄授首,那朱瑾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连区区沂州刺史尹处宾,都不屑收留他哩!”他刚刚晋身为兖州留后,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猴急。
“哦,竟有此事?那朱瑾现在逃亡到了何处?”朱温突然横生一股痛打落水狗、猫捉老鼠的淋漓快感。
葛从周顺竿上爬,赶鸭子上架道:“据最新线报,此獠已鼠窜至海州,再往南去,便是土族杨行密的地盘。”
“哦,淮南土族,杨行密?”朱温眼瞅着屏风上高悬的江淮地势图,兴致盎然地研究起来。
谢瞳见状,眉头低垂,缄默不语。
良久,朱温骤然问道:“师古,昔日你曾兵掠淮南,却惜败于塞北苍狼孙儒之手,那杨行密诛灭孙儒,一统淮扬,道行必定不浅矣!”
谁知庞师古愤然咂舌道:“庞某人当年大意失荆州,未能手刃塞北苍狼,至今引为平生憾事!此仇绵绵,恨无绝期,只要族主一声令下,师古愿兴兵渡淮,提杨行密首级来献,一血昔日惨中狼牙噬之耻。”
一语未落,朱温长笑抚掌道:“师兄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传我军令,师古领徐、宿、宋、滑之兵出清口,从周率兖、郓、曹、濮之兵出安丰,我自引大军屯宿州,该纵蹄时便纵蹄,打铁趁热,这次我朱雀大营要一鼓作气,将淮南土族一网打尽。”
自上而下,高屋建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猖狂气氛,瞬间弥漫笼罩了整座朱雀大营。
庐州城,敦化堂。
三天前,杨行密、李神福接到首席军师刘威“飞黄”传书,携着少逸和百花公主自淮扬匆匆返回庐州。
这时只听刘威将连日来李钊延所搜集整理的军情一鳞一爪地剖析陈词道:“拜火宗朱瑾窜至海州,走投无路,淮南道可说是他唯一的避风港。朱温名义上摆出一副清理门户赶尽杀绝的架势,但实际上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火族第一高手庞师古以七万大军屯清口,山东一条葛以五万大军屯安丰,朱温自领大军屯宿州,三路互为犄角鼎足,觊觎我淮南疆土。”
杨行密神情肃穆,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虎狼靠岸,岂容偏安?朱三小儿,利令智昏,举火燎天,野心太甚!莫非火土二族之间这一场生死休戚之战,势所难免?”
这时身后一人冷笑道:“哼,只要他庞师古敢渡淮水,我李神福倒要领教!”
少逸插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朱瑾屡败于庞师古、葛从周之手,想必对朱雀大营‘迎陪送望’的底细,该是知根知底。唯一可虑的是,此人出身拜火宗,与拜火教妖僧史怀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三天前瘦西湖上偷袭若曦的,正是此人!”“大敌当前,时不我待,兵锋掠过,尸骨无存。此番为了我淮南道父老的安危,也顾不得甚么门户宗派之争了!况且那史怀恩行事,向来独来独往,出人意表,此人虽掳了独眼龙爱子,却又不惜抱薪传火,亲传衣钵,实实令人费解。而此番只要朱瑾和我淮南土族战略利益一致,战场之上,便可结为盟友,共济一舟。只不过我土族需事先洞悉盘查拜火宗的真实意图,看那陌路穷途的朱瑾是否有意投诚淮扬,携手抗敌,诸位,有谁愿渡淮水,为行密伸此橄榄一枝?”
当此际,一人拔萃而出,淡淡一笑道:“区区愿往!”
众视之,戴友规也!
汴州。
大相国寺。
八角琉璃殿。
每次他出征,她都要来此焚香祷告一番。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总是觉得心神憔悴,恍惚不宁?观自在菩萨,捕风捉影,就连“无句佛缘”,都于事无补!
“麻姑,青城山好玩么?”她叹了口气,轻声问道。
幸福的红晕升旗在麻姑的脸庞之上,“和彦章在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
她刮了一下麻姑的脸颊,嗔怒道:“好你个不害臊的小妮子!等你嫁了人,只怕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小猫咪了!”
随即又叹了口气,问道:“对了,族主此次兵发淮南,彦章他怎么看?”
“噢,这些军政大事,他从来都不跟我提的,惠姐姐若是有心,不妨去问问谢瞳居士么?”麻姑避重就轻地答道。
“唉,我不是没有想到居士,可他这一回总是三缄其口!我总觉得,他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时殿外一声银铃媚语,“哟,小师妹嫁了好郎君,一颗心都悬在那没良心的臭男人身上呢!”
“师姐!”张惠一声惊叱。
花娘鬼魅一般的身影飘入殿内,柔若无骨的酥手轻抚惠儿那一蓬如泓如瀑的青丝秀发,喃喃叹道:“我花娘的夫君是风吹浮萍的丧家之犬,惠儿的丈夫却是纵横天下的盖世枭雄,老天爷可真偏心!”
“师姐,男人之间的胜负争斗,我们女子又岂能左右?设想易地而处,若是朱瑾将军攻下了汴州,惠儿不是也成了阶下之囚?”她这一语发自内心,言谈之间,千璇真气无动于衷,竟没有丝毫的戒备。
花娘一时哑口无言,陷入静思。
这时筝音淙淙,涤灵洗魄,一曲《霸王别姬》娓娓弹来。
沐浴在筝音之中,花娘忆起前尘往事,如泣如诉,泪痕满面。
她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的花季,她的雨季,和蜜桃成熟时。
又似乎瞥见了柳败花残,鹤发鸡皮,云鬓似雪,风烛残年。
万籁俱寂之时,花娘摹的一声叹息道:“大师姐,花娘知错了!你带我走吧,花娘从此青灯古佛,再不离开人缘斋半步!”
当是时,人缘斋当代斋主窦素娥翩然入室,携起花娘之手,缓缓离此红尘温柔乡、繁华花柳地而去。
“惠儿,福泽姻缘,早有天数!你在朱三身边,好自为之!”
梵音传来,窦素娥和花娘若晨曦朝露一般消逝在茫茫浊世尘埃之中。
庐州城。
风声鹤唳之中,淮南震恐。
震来习习,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敦化堂中,未雨绸缪。
朱瑾单膝跪地,激昂表白道:“朱某末路之际,得杨帅不计前嫌,拳拳善意收留,定当殚精竭虑,肝脑涂地,襄助淮南土族守疆卫土,若有异心,地灭天诛!”
杨行密搀其双臂,亦是激扬不已道:“行密盼将军渡淮,若大旱之望云霓,快快请起!”
戴友规看在眼里,心头大石,悄然落地,此番驾一叶轻舟,凭三寸不烂之舌渡淮招揽此人,总算不辱使命。
这时只听朱瑾继续慷慨陈词道:“朱某既入淮南道,任凭杨帅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行密闻言,深深瞥了一眼身旁的首席谋士刘威,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
刘威见状,当仁不让,胸中丘壑绵延,嘴上字字珠玑道:“庞师古率朱雀大营陪望二团,引七万大军屯于清口,觊觎洪泽湖,锐气直指我族腹地广陵扬州,两军对垒,锋矢相争,我淮南土族绝不能让庞师古轻易洞穿洪泽湖,杨帅当效昔日赤壁周郎之举,亲率土族精锐,与之争锋相对,力阻劲敌于洪泽湖之西。李神福将军则率我淮南精锐舟师严密封锁洪泽湖,防止庞师古偷渡洪泽湖,自天长、六合一线奔袭扬州。火族不善水战,兼之劳师远征,相持之下,必然露出破绽,我军以逸待劳,再辅以奇正之计,必令庞师古铩羽。这一路请杨帅与朱瑾将军亲自领衔,刘某为随军司马,今晚三更,星夜开拔楚州。不过此刻尚欠一支前锋作奇兵游弋,与大军臂指呼应,不知帐前哪位将军愿拔三尺青锋,担纲此任?”
这时一将慨然亮剑,大口洞开道:“末将愿往!”
杨行密会心一笑,喜上眉梢,豪情漾怀道:“好你个张大口!杨某今日就将麾下五千黑云都调拨出三千狼营铁卫交由你破土旗指挥,记着,一定要给我把对手的咽喉狠狠咬出血来!”
如今的张训张大口,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孙儒授首之后,原破土旗旗主田頵升任宣歙留后,张训顺理成章地被扶正为破土旗旗主。苟非极于情,焉能极于剑?自爱妻袭人香消玉殒之后,张训潜心修炼土族天地玄黄诀,心无旁骛,勇猛精进,一十六式夫差剑已趋炉火纯青之境,玄黄真气已悄然晋身第四阶“括囊”之境,一跃成为土族年轻一代首屈一指的高手,深受杨行密器重。
“拿酒来!我今日要为大口壮行!”杨行密一声怒吼,慨当以慷。
两大海碗庐陵杜康顷刻献上,张大口竟不等杨行密临别致词,抢先一饮而尽,哈哈大笑之中,以碗掷地,大步流星径出敦化堂而去。
众将正自惊骇,杨行密长笑朗朗道:“好你个张大口!你要是不能活着回庐州,且看我杨行密子胥鞭尸,让你狗日的不得投胎转世!”
这时刘威不失时机地一声咳嗽,继续谈笑樯橹道:“杨帅,方才分析了应对清口庞师古这一路的奇正相兼之策,至于安丰的山东一条葛,其五万大军虽已渡淮,兵锋直逼庐州,但其人素来用兵奸狡,善于诱敌入瓮,绝不肯轻易死磕坚城,因此此处只需以沉稳坚韧之将坚守,再辅以老成持重之谋士,可保万无一失。诸位将军,谁愿留守?”
当是时,一将躬身上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延寿不才!愿领此任!”
杨行密微微颔首,心下暗许。此人不是别人,乃是行密夫人之弟,百花公主之舅朱延寿。血脉之亲朱延寿镇守庐州,行密不复再有后顾之忧。
此时戴友规亦恰如其分地一拱双手,令人放心地道:“杨帅,友规愿辅佐朱将军,坚守庐州。”
杨行密沉吟片刻,最后又加了一道双保险,“梁宝这一次就留在庐州吧,延寿经验尚浅,有你在我更放心些!”
老骥伏枥的张同(梁宝)应声诺道:“谨遵号令!”
这时杨行密有意无意地瞥了少逸一眼,只见他静若捧水处子,眉头铜雀深锁,似乎是这一盘惊心动魄的棋局之旁,作壁上观的逡巡冷眼之人,悄无声息地考虑着什么……
滑州,白马小城。
过隙林中,二人对月小酌。
“居士,非是彦章放不下战果浮名,只是一日曾为迎火团团练,终身牵挂朱雀大营,真不知族主此番兵掠淮南,吉凶如何?”
“彦章啊,依我看,你自青城山一游之后,逍遥游心法更上层楼,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离别钩和青龙斩在淮南前线战火之中浴血奋战,你王铁枪却在此过隙林中浅斟漫饮,偷闲浮生,庄周《齐物论》云,大泽焚而不能热,疾雷破山而不能惊,你的逍遥游真气既已冲破泽山三重天,却又为何窥不破这一时的是非成败哩?”羽扇纶巾之人望月而叹,反问彦章。
“还请居士指教!”
“庄子《养生主》云,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此战无论族主成败与否,于谢某个人而言,结局都不会有任何变数。”
“居士莫非竟真的去意已决?”
“不错!高处不胜寒,会凌绝顶之时,正是激流勇退之机。谢某累了,想学五柳先生,羁鸟念旧,池鱼思故,采菊东篱,归去来兮矣。族主自同州操持起家,逆荡青帝,灭秦宗权,诛时溥,斩朱瑄,逐朱瑾,东征西讨之后,火族疆域雏形已具,基业已成,若是族主志存高远,审时度势,此时便该当养精蓄锐,休养生息,而非穷兵黩武,以势凌人。自古江南不可轻伐,昔年青帝曹操,天帝苻坚,皆是在江南半壁政通人和之时,逆天而行,强自侵伐,致使功败垂成,元气大伤,反而彻底丧失了一统天下之契机。杨行密入主淮南已久,其人英明果决,深得民心,其麾下良将云萃,谋臣雨霁,此诚不可与争锋矣!族主此番举火燎天,趾高气扬,吾料其此战必折股肱羽翼,唉,刀锋过刚则易折,葛从周素来机锋若蛇,能屈能伸,或可躲过一劫,但庞将军骄气满溢,盛气凌人,离别钩只怕是凶多吉少……”
彦章闻言,沉默不语,将樽中酒缓缓倾洒于地。这时天边黑云遮月,过隙林中,悄然漏下黯淡清辉,依稀恰是一卦“地火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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