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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回想起来，这竟然是妈妈唯一一次送我上学，以后再没有过。也许，从这一刻，我就已经踏上一列独行的列车，任周遭如何支离破碎，我都要独自向着前方有光的地方奔去，留下记忆深处这张车票：永远的三年级下半学期。
报道的这天上午，阳光像初生一般，妈妈穿着靓丽的套裙，忙前忙后为我报完名后，站在树阴下休憩，和其他家长们聊天，阳光打在她身上，时间仿佛定格，简直比我私藏的关乎她所有的照片都美。我觉得骄傲极了，她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不一会儿我也混进了同龄的学生队伍。这样的新天地，这样的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也不总是美的。
很快，班里一名男同学一见到我，就会叫我“飞机场”，我茫然，“飞机场”是什么意思？身边一名女同学小声提醒我：“胸”！“胸”？“胸”是什么意思？她再一个神秘的眼神，我瞬间领悟。“是说我是平胸？”我的脸哗地红了，“你才能滑飞机呢！”我心里狠狠地骂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只是叫我，连一个身材比我肥硕得多的女同学，那胸前两团肉傲然挺立，扑哧乱颤，让人自惭形秽，他竟然也叫？看来学了个新名词就乱用，脑子有问题，眼也瞎的厉害！
再后来这名男同学不叫了，改成叫“乡巴佬”。每每见到我，他都会腆着脸，恨不能贴到我的脸上，然后洋洋洒洒地叫上一句“乡巴佬”，他才能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有点哭笑不得。但很快我又发现，这次他只叫我，还携带许多人一起叫我，心里就越来越不是滋味，真的觉得自己又土又丑起来。
班里有个“水果队”，有叫苹果的，有叫香蕉的，有叫李子的……七种水果，估计酸甜苦涩齐活儿了。她们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旋风，个个傲慢，用眼缝瞧人，也不管是不是真好看，反正站在里面就好看了。
而我竟越来越自卑，一开始以为新同学才会被欺负，后来才发现长得丑才会被欺负。我们家人都长得好看，只有我长得丑，所以我可能不招人喜欢，连家人都不喜欢我。
否则，凌晨了，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我脑海里已是各种灾难片。怎么办？妈妈发生了什么意外？她绝不会是忘了回家，她绝不会是忘了家里还有个我。我彻夜睡不着觉，也许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幼小的大脑就开始由认真的天马行空，发展成二十年后认真的写故事的。
第二天天一亮，我用尽各种办法，找我认识的邻居，恳求他们帮我找到妈妈。下午，妈妈回来了，一脸的铁青，好像我打破了她有序而美好的生活，她被迫得到调度中心，向一个极不重要的小人物作报告，而一连串的骂声，早在进家门前就已经上膛，准备好向我开炮：“你催什么催，我又死不了，我要不在外边工作，你早饿死了知不知道？”“我怕、怕你出事儿……”“我又不是死外边不回来了，给你吃着给你穿着，你就让我省心点行不行？”我无话可说了，她还在骂骂咧咧。
不是同学欺负我，是我不会维系同学关系，不是妈妈不喜欢我，是我总是给她惹麻烦还学习不好。很快第一次考试成绩下来，不用思索，她直接抓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抡向我的全身，不用顾及，哪怕是抱着头的胳膊也别想躲开，顷刻间几乎全身爬满了红色的蟒，直到那根粗壮的“蟒”被折成两断——她才扔到一边：“我叫你不好好学习！”
满是伤口，不能睡觉，哪怕小心翼翼地趴着，还是通体地疼，可能是因为这次她打得太厉害了，我终于放声大哭。
我不解，自从我到她身边，我从未看到她因我笑过，我每天都会不同程度地惹到她，害得她每天都要大动肝火，害得她得向所有人抱怨，随时随地抱怨，连我骨头硬得打都打死，都不能让她心里少些愤懑。我真想表现好，但在她眼里就是个讨债的魔，她生怕任何一个人不知道——我是一个魔。
要让她高兴，我在日历上算着日子，马上就到她的生日了。我和一个女同学专门跑到一家专卖文具和小饰品的零售市场，像两只觅食的土拨鼠，在一片琳琅满目中寻找猎物，突然眼睛发光，发现了一只闪亮的蝴蝶。
这只蝴蝶发卡好美啊，不过只有戴在妈妈头上，才会更有生命力，我心潮澎湃，仿佛看到蝴蝶落在妈妈头上，妈妈笑得像花儿一样，于是我使劲咬了咬牙，拿出一大把积攒好久的零用钱，阔气地付给了老板，领回了这么个小东西。
“妈妈，给你。”一大早，我就兴奋地候在了妈妈的房间。
妈妈起床后习惯性地冲我皱起眉头：“啥啊？”
“发卡，你戴上看看。”我仍旧抑制不住地兴奋。
“难看死人。”妈妈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嫌弃，而更多的是阴郁和压抑，她在努力憋着，好像我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
“你生日……我送你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心里开始战战兢兢，身体的毛孔全部张开，纷纷预感着暴雨将至的信息，那样熟悉。
果然，妈妈突然怒吼，声嘶力竭：“你花的钱谁的？不还是我的吗？我用你给我买吗？你是不是有钱撑得的啊？”
伴随着一连串的怒吼，一个不属于这个家里的垃圾物与地板猛烈撞击，声音震耳欲聋，格外地刺耳，正是那个蝴蝶发卡被妈妈狠狠摔在地的声音，它被摔出几十米开外，摔到另一个房间，摔到大门处，最后被大门挡住了。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困在自己小小的身子里，被困在这个唯一的家里，我无处可藏，也无处可逃，我吓得不敢呼吸，头恨不能埋进地板里，而蝴蝶的翅膀早被摔得四分五裂，那一颗颗镶在上面的钻石，就像一颗颗眼泪，廉价地散落了一地。
好像从那一天起，我再也记不起妈妈的生日了，即使后来她跟我说过数次，我就是记不起来，我只是越来越怕她，也越来越倔强。
即使考了好成绩，她也只会没好气地哼一声，即使再努力讨好，她也不会冲我笑一次，我不再奢望她表扬我，我不再奢望她喜欢我，我甚至偶尔故意惹她生气，故意惹她打我，但是，我故意不哭，好像不哭是我唯一的勇气。
我再也不会在意她白天陪不陪我吃饭，晚上回不回家过夜。我会煮方便面，蒸白米饭，还会炒切成块状的土豆丝和碎成片汤的西红柿鸡蛋，我一个人也可以吃饱饭，一个人也可以把自己照顾地棒棒的，并骄傲地觉得自己可不是一个随时只能依靠妈妈的幼年小屁孩儿。
突然，她带回来一个男人，毫无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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