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大手

作者: 繁星满天fx | 来源:发表于2022-10-25 23:2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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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佑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空,温润的霞光投在榆树林的枝叶上,地上便有了一片静谧、斑驳的影子。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弯腰驼背、形单影只,拄着一支洋槐枝干打造的拐杖,缓缓迈出右腿,待身体吃力地重心前移,再接着迈出左腿。她右手提了一个透明的袋子,隐约可见几枚鸡蛋。

    “奶奶——”我伸长脖子,重重地喊了一声。

    老人停下,艰难地回转身,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惊慌,旋即提起拐杖,就势撩起左侧上衣的下摆,一股脑儿将裹有鸡蛋的袋子给遮掩起来。大概是上衣短小的缘故,顺着袋子的边缘仍可以清晰地看到几枚白花花、圆溜溜的鸡蛋。

    我立马想到之前二婶三婶来我家串门与母亲有过的唠叨。她们一致认为奶奶偏心,省吃俭用,把积攒下来的鸡蛋全给了我的大婶大伯。

    “奶奶去哪里?”我简单招呼着。

    奶奶凑近我两步,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我觉得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大概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认出我是她的哪个孙子辈吧。

    “去你大婶大伯家送个东西。”她身体颤颤巍巍,腾出一只手摩挲着我的小脑袋说,“不要告诉你妈妈和婶子我来过呀。”

    奶奶的耳朵听不清了,她说话时的声音很大。我的耳膜震得厉害,感觉纵使后退500步也能听清她刚刚的话语。

    听父亲讲,爷爷娶过两房。大房奶奶突发疾病走了,撇下正蹒跚学步的大伯。爷爷的第二任,就是我现在的奶奶。五九年河南大旱,奶奶从重灾区平顶山随乡亲们一路逃难,先后经过许昌、漯河、驻马店,颠沛流离四五百余里,最终在爷爷所在的河西村临时歇脚。年轻英俊的爷爷,一眼便注意到人群里那个面黄肌瘦、束起大粗麻花辫的姑娘。俩人简单吃顿白面馍馍,搭配冬瓜粉丝汤,就算正式在一起了。

    后来,我的二伯、三伯、我父亲、我的大姑、小姑相继出生,家里的日子越发拮据。再后来,大伯、二伯、三伯和父亲相继成婚,家里也越发热闹。人丁兴旺的同时,也出现新的问题。家里地少粮少,每分一次家,余下的田地和存粮就更少了。先是五亩变四亩,四亩变三亩,最后老人家只剩不足半亩地。存粮的大缸挨个分出去,终于留下一口水缸,不能再分了。

    三分沃地,种植小麦和花生。余下空地则种植各种时蔬和瓜果。菜地大致呈带状,南北走向,最北端常年立着一棵大的枸杞树。枸杞树下,长着的是郁郁葱葱的忘忧草。多年以后,我从父亲那里明白了爷爷的心思。那时奶奶喜爱忘忧草,尤其是那开了黄花的忘忧草。

    听父亲讲,早年奶奶在老宅的东南角撒了些忘忧草种子,不出一月,几只觅食的鸭子将种子扒出来,吃个精光。奶奶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后来爷爷辗转寻来一些忘忧草种子。施肥、浇水,松土、捉虫,忙得不亦乐乎。除此,还要提防过路的牛羊,一不小心那靠边的几株就会被连根拔起而不知所踪。奶奶也不闲着,每天拎起一把锄头,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爷爷奶奶的生活,普通而清贫。而忘忧草,正如冬日里的一把火,滋养着他们的心灵。于是那些艰难的日子,也变得灵动、可爱了。

    为了贴补家用,奶奶在院角用砖块泥巴围起几个大大小小的格挡,养起猪、鸡、鸭、鹅等家禽。后来小猪变大猪,母猪下了一窝崽,十几只小猪跑来跑去,院子里热热闹闹的。鸡鸭鹅也很争气,一天不落地下蛋。奶奶留存几只庆生或过节备用的,其余一股脑儿提到十里外的小镇集市上叫卖。卖蛋换来的钱,再买上油盐酱醋,给我爷爷买个防寒的帽子,给我几个大伯和姑姑添些新衣。

    鞋子从来不用买的,奶奶有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戴上顶针,一手拿大剪刀,一手拿浆好的棉布,照着鞋样裁剪一圈,配上提前准备好的鞋底,拿穿好粗线的大头针缝制起来。年轻时的奶奶手脚灵活,做事麻溜。

    父亲说,奶奶一天可以做好两双鞋子,有时再点上洋油灯熬一夜,三天可以做出七双崭新的鞋子。第一双自然是给爷爷的,爷爷踩上鞋,很神气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第二双,大多是给大伯的,奶奶亲自给大伯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时拿食指在大伯脚跟处探手一试,直到发现合脚了,才松口气。然后是我大姑、二姑的,素雅的鞋面上总绣上几朵秀气的小花,让鞋子一下子变得不同寻常了。最后三双是我的二伯、三伯和我父亲的,三人中若有俩不合脚的,互换一下,总能皆大欢喜。

    奶奶不仅擅长针线活儿,还擅长烹饪。在缺粮的年代,奶奶更像厨房里的魔术师。她常常将几个红薯,煮熟捣泥,和入一把玉米面,在土灶上的地锅里摊两张大饼,配半锅稀米汤,这便是一家人的吃食了。缺菜的时节,奶奶能把红薯的叶子做成可口的凉拌菜,把红薯秆的根茎剥了,清炒了,就是一盘清脆爽口的下饭菜了。然而,我最难忘的还是奶奶亲手做的疙瘩汤。

    面缸里舀一大盆面粉,打几个鸡窝里新捡的蛋,搅和均匀了,加入适量的温水,继续搅拌直到面粉成汤状。洗净两个大萝卜,切成丝。记忆里,奶奶的刀工出奇的好。噼里啪啦、有节奏地滚刀,奶奶手下的大萝卜就像被施了魔法,顷刻间便开了花。

    我喜欢给奶奶打下手。奶奶笑眯眯的,乐得让我当一个烧工。水烧开至滚锅了,奶奶一声“退火-”,我立马从锅底退了几个正燃得旺的大块头棍棒。奶奶左手端汤盆,右手拎长勺,盛满一勺汤水,不慌不忙地沿着锅边顺时针走锅。走完一圈,奶奶放下手里的汤勺,提起旁边墙上挂置的锅铲,顺着刚刚的锅边轻轻一刮。

    大约一分钟,面锅圈薄薄的、半生半熟的时候,拿锅铲将锅圈铲下,锅圈便似长蛇在沸水里跳跃,翻转。奶奶接着拎勺走第二圈,第三圈…直至用完所有的面汤材料。将切洗好的白萝卜丝放入汤水中,加入油盐酱醋,再加入奶奶亲手熬制的独特秘方—花生酱。随着奶奶一嗓子“开饭咯!”一锅地道的疙瘩汤,便宣告诞生了。

    那时我们一大家子还未分家。我爸我妈,大伯大婶、二伯二婶、三伯三婶、还有六七个孩子们,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凑在一起,吃得热热闹闹。大人们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回响,混着小孩子吸溜吸溜的声音,活像交响乐团的高低音在和声中奏鸣。

    六月的河西村,是忙碌的。无垠的麦田被一垄垄低矮的田埂分割成了若干不规则的豆腐块。机器不方便进入的地块,庄稼的主人就会手持镰刀收割麦子。乡亲们忙完收割,还要收拢进大麻袋,拉回去晾晒,晒干了再收进粮仓密封起来。

    奶奶常常头裹一个湿润的方毛巾,胳膊上挽一只竹编的大篮子,身体一歪一扭地往大门口方向走去。因为腿脚不好,她每走几步总要停下来歇息好久。

    一天上午,我看腻了地上成群的蚂蚁,鬼使神差地拎起一个篮子,轻而易举就追上了奶奶。

    “奶奶,你去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拾麦穗去。” 奶奶笑了笑,眯着眼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太阳升高了,你不怕热?”

    我说:“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和奶奶一前一后,看着她艰难的步履,我竟然心生着急。

    走到一块地头,那是一处别人收割完的庄稼地。奶奶缓缓弯下身,蹲下来,捡拾遗忘在麦田里的散落的碎麦子。我学着奶奶的样子,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麦粒,我们扫雷似的步步向前。

    太阳炙烤着黄土地,地面上露出皲裂的纹路,像一张张裂开的大嘴巴。奶奶的额头沁出许多汗滴,灰白的刘海湿哒哒一片。我看到奶奶脚边的影子,是那么矮小、瘦削,在散落的麦茬中显得那么渺小,甚至模糊一团了。

    奶奶一言不发,我也觉得有些枯燥。不过,我好像隐隐品尝到收获的喜悦,提着半篮子麦穗回家,足够喂上家里的鸡鸭鹅一两个星期呢。后来的几天,奶奶继续早出晚归。我也挎着篮子,只不过转而跟了东院的刘阿婆。

    刘阿婆能说会道,会给我讲笑话,也会在我捡满一大篮子麦穗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夸我,夸我勤快、会干活,比她的几个大孙子孙女强了十倍甚至百倍。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幼小的心灵无疑滋生了一种叫做虚荣心的东西,而且虚荣心越发膨胀,还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而,我依旧清晰记得,那样一个个炎热的天气,奶奶常常头裹一个湿润的方毛巾,胳膊上挽一只竹编的大篮子,身体一歪一扭地走着。因为腿脚不好,她每走几步总要停下来歇息。她的身影是那么清瘦、孤独。

    再后来一年,奶奶病倒了,听说是一种叫做肺气肿的病。乡下有赤脚医生,然而没有像样的检查设备,更缺少对症的良药。奶奶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咳嗽起来就像哗啦的淮河水,一刻也不能停歇。我走到她跟前,叫她奶奶。她认不出我,甚至没有一点反应。我因此暗自伤怀,继而悲恸不已。

    奶奶走的那天,电闪雷鸣。人群里的哭声时而高涨,时而低弱,却一直持续着,从早上到晚上,再到后半夜。亲人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却个个毫不理会,似乎铁了心要用至诚之心唤醒奶奶。可是奶奶走了,再也不能醒来。

    想起奶奶那苍白、慈祥而又安静的脸庞,我的泪又来了。


    写在后面:

    距离上一次给爷爷奶奶扫墓,已有十年矣。十年间,我的小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先是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上班,接着恋爱,安家,结婚,生子……其间多次春节回家,主要局限于大年夜在家里主屋给长辈磕头烧纸,以示缅怀。在外打拼多年,每每陷于人生的低谷或者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时,我都会念起我的祖辈,不由得朝爷爷奶奶所在的方向拜了再拜。

    谨以此文献给天堂里的亲人,也献给我的家人和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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