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送过我一管美宝莲唇膏

作者: 锦时阅读 | 来源:发表于2016-09-24 07:59 被阅读139次
    摄影:李巧儿

    妈妈送过我一管美宝莲唇膏

    撰文、摄影:李巧儿

    1节约的妈妈突然送我一管唇膏

    离婚后我搬回父母家住,不想待在那套程景曾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的屋子里。父母家总会让我从乱糟糟的情绪里放松下来。妈妈是一个勤快利索的好女人,家里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擦过的每一件旧家具都好像被施过魔法一样,散发着舒适的光泽。甚至她从门后取下围裙系到身上,我似乎都能闻到前一天那围裙被洗干净晾在阳台上吸收的阳光香气。

    妈妈和爸爸结婚30多年仍然十分恩爱,所以她希望我也能跟一个男人白头到老。但是听说程景跟着那个女人沉迷赌博,甚至不顾女儿蕊蕊高烧也要跑出去幽会后,她十分干脆地支持我离婚:“男人沾上了黄赌毒中的任何一样,都不配做我外孙女的爸爸。”

    其实当时我自己都末必狠得下心离婚。我34岁了,样貌平平,在重庆一个月收入不过两千元,带着女儿,离了婚还能找得到好男人吗?也许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呢?妈妈却利索地叫来哥哥,帮我把程景的东西都打好包扔到了门外。

    后来无数次想起来都要感谢妈妈。幸好她让我早早离婚了,婚姻法新解释还没出来,程景作为过错方,那套婚房他没份,存款虽然被她赌掉不少,我总算还拿到了3万块。拖到现在,恐怕会变成他一脚把我从房子里踢出来吧。如果不是妈妈的断然决定,我会很惨。

    很多人都依赖我能干的妈妈。住对面楼的谭姨被检查出来得了肝癌,当场崩溃,我妈妈每天都去看她劝解她,她才终于答应接受治疗。

    2010年12月28日,妈妈又去看望过谭姨后,回来得很晚,给我带了一管美宝莲的唇膏,“这个牌子好像经常做广告啊,你试试好不好看。”

    我看妈妈嘴唇被冻得发白,拿起唇膏往她嘴上涂了一下:“妈,这颜色适合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买唇膏了?这也要五六十块钱吧,你发财了?”

    爸妈都是一家国有企业的普通退休职工,退休金合起来才两千元出头。那年10月,爸爸因胰腺炎、心脏搭桥手术住院,一下子花了12万元。这笔钱,有三分之一是我们东借西借凑出来的。父亲出院后,我和妈妈回他们原单位跑了很多趟。领导开始称单位没有钱,后来拗不过我们才答应报销5万元,且是分期每月报销400元。

    这事让妈妈挺难受的。妈妈一向好强,她认为像她那样肯动脑筋、省吃俭用,总能攒下足够的养老钱,没想到爸爸一场病下来,他们省吃俭用十几年攒下的钱化成一汪东流水。从那以后,妈妈过得更省俭了。花几天的菜钱给我买一管唇膏,太不像她的风格了。

    妈妈笑了,摸了摸我的头:“下个星期就是你的生日。你马上35岁了,妈妈好久也没送过你礼物,现在送你一个漂亮的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摇着头叹息:“人一辈子呵,真是太短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谭姨以前多要好看的,现在头发都脱光了。”

    我知道她是在为谭姨难过,安慰了她好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不安,很晚了好像还听见妈妈在客厅走来走去。我刚想起床看看,便听到她和父亲卧室的房门一响,客厅里又恢复平静。

    2  见一个她宣称一辈子再也不会见的人意味着什么?

    1月3、4日,妈妈都在忙着筹备我的生日宴,跑了附近的几家超市,买回来一堆鸡鸭鱼肉,还有不知哪里弄来的圣诞节后清仓的小挂饰。

    我和父亲都很诧异,往年不论谁过生日,节俭的妈妈总是煮一碗寿面,炒几个好菜就行,我这个生日如此隆重,简直令我受宠若惊。

    我开玩笑说:“您这样大张旗鼓地告诉我已35岁,是在暗示我已人老珠黄了么?”

    妈妈摇头,说:“我前些日子看见这么一段话,说35岁的女人是印度,热情慵懒,但魅力无限;60岁的女人是南极,谁都知道有那么个地方,但完全没人想去。”

    “所以,妈想办这场生日宴,就是想大张旗鼓地告诉你,你现在正是魅力无限的时候!”她又转头对父亲说:“不过,像我这样60多岁的女人,那就是谁都知道的地方,但没人想去啰!”

    父亲笑眯了眼:“别的人愿意不愿意去我不敢说,可是,我这个老头子还是愿意去的!”

    妈妈大笑起来,清瘦的脸颊上笑得开出了一朵花。

    当然筹办一个宴会不会总是一切顺利。妈妈邀请的客人竟然包括程景,这是我始料末及的。

    1月5日晚上,看到比以前潦倒了不少的程景出现在大门口,我惊讶地转过头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谁请的他?”

    妈妈马上走上前,请程景入席。我头一次痛恨起妈妈的干净利落,让我连阻挡的机会都没有。哥哥悄悄问我:“哥帮你把他赶出去?”我瞪了妈妈一眼,说:“算了,明明说过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程景的人是妈妈。现在最恨他的那个人都对他笑眯眯的,我们何必多事。”

    整晚妈妈都笑得很开怀,当着亲戚朋友们的面,夸我是她这辈子最长脸的杰作。哥哥喝了几杯酒,开始鸣不平:“妈!那我是什么?”妈妈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唉,这么大年纪还撒娇,我要再夸夸你怎么得了!”

    36岁的哥哥已经自立门户当家做主多年,忽然在上初中的儿子面前变回了撒娇的幼儿,脸通红红的。他马上甩开妈妈的手,举起酒杯敬这个敬那个,混了过去。

    是的,在当时,我们看到的无非是觥筹交错,酒酣耳热,还有个把杵在那里格格不入的风景,到最后也被酒给融合了。有许多片段,是在后来的后来,我们才在回忆里一次次放大,回放,带着眼泪留作永久的回味。

    也是在后来我才想到,我瞄到妈妈把程景拉到阳台上说话那一幕跟她曾经发过的誓言:“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他”究竟有何令人痛心的联系。

    摄影、绘画:李巧儿

    3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摸到的只是干草而不是我们的头发

    1月8日,星期六。

    妈妈又去医院看了谭姨。回来后她脸色很不好,说谭舃住院才一个月就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掏空了,因为他们单位以前没给他们买医疗保险。

    妈妈问我:“如果我生病了,能报销多少?”

    妈妈和爸爸退休时,一来嫌申报办医保手续麻烦,二来为了省几个钱给我办嫁妆,硬是不肯参加医保。爸爸生病后,我决定为他们为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交一年保一年。上个月申请才批下来。想要报销的话,至少需交六个月以上。

    妈妈“喔”了一声,非常严肃地说:“你要保证,必须监督你爸把医保交下去。”

    我点点头,见妈妈脸色还是很严肃,开玩笑道:“不会是您得了什么大病吧?放心,在您的英明领导下,我成功地获得了一套房子。现在房价又涨了,就算您生病要花个几十万,我把房子一卖就什么都有啦!”

    妈妈很难得地打了我一下:“不要瞎说!你不喜欢那房子也要好好守着,爸妈早晚都是要走的。以后剩下你们孤零零的……你收入不高,那可就是你和蕊蕊的安身立命之本了。”

    我一迭声地答应着好好好,然后换衣服带蕊蕊出去玩。

    晚饭时分再回家,爸爸乐呵呵地显摆,说妈妈把财政大权移交给他了,“我和你妈妈结婚30多年,真没想到这岁数了还能当上财政官,总算扬眉吐气了!”

    妈妈笑眯眯地望着爸爸:“你爸爸傻啊,财政官最难当,既然多年来你一直在争取,反正我当腻了,索性让给你算了。”

    爸爸怒:“我什么时候傻了?”

    妈妈冷着脸:“你还不承认自己傻?不承认的话,今晚我得罚你在阳台待一晚。”

    爸爸做怕怕状:“老婆子你也太狠了!你们在暖和的屋子里开开心心,让我老头子一个孤零零在外面,我好惨啊!”

    我和蕊蕊都被逗得大笑。妈妈却忽然愣愣地望着爸爸流下了眼泪。我们都愣了。没等我们发问,妈妈已经利索地擦干了眼泪:“今天去看了谭姐,她不行了。化疗都是不行了。唉,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心里很难过。”

    我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妈妈,又说起了谭姨,从谭姨又说起了程景,然后又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那天我们睡得很早。

    因为睡得早,第二天早上我听到了妈妈出门的声音。妈妈出去买菜通常是六点过,平常我睡得很死,唯独那一天,我听到了她轻轻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开门和关门的间隔很长,长到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妈妈在这个世上发出的声响。早上,妈妈没有回来;中午,妈妈没有回来;晚上,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她身上只带了两百块钱,她去了哪里?被车撞了还是被别人伤了?我们像疯了一样四处找她。

    第二天上午,嫂子打来电话,说她和哥哥去找谭舃,谭姨说,妈妈上个月看望她时说起腿上总是莫名奇妙地长红点点,还有腹部不正常的痛。谭姨让她去做检查。检查结果谭不知道,但上次妈妈来看望她时说了一些话,让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和父亲大吃一惊,奔向母亲平常放病历的柜子。

    翻出病历,我颤抖着打开,诊断结果上赫然是:子宫癌,晚期。诊断日期是2010年12月28日。

    12月28日。那天她很晚才回家,脸色苍白,却带给我一管唇膏。

    妈妈一定是为了不想拖累我们,所以……我的眼泪哗啦啦不停地涌出来。

    我走回客厅,听见那晚妈妈没睡在客厅走来走去的声音;看到沙发,妈妈就坐在那里,说60岁的女人是南极,然后对爸爸笑得像一朵花了;餐厅的桌子上,妈妈忽然摸了一下哥哥的头,说:“这么大了还在撒娇啊!……”

    在大门口,碰到门把手,我号啕大哭起来,哭到几乎崩溃。那天早上,妈妈一定是站在这个大门口,握着门把手,恋恋不舍地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看了又看,目光流连在每一个房门上,想象着门后床上我们依然沉睡的面容,然后才像平常一样,干净利落地嗒地关上了房门。跟我们永别。

    我们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张贴寻人启事。3天后,有人在一家废弃工厂的水沟里发现了母亲。

    母亲躺在水沟的干草丛里,身上穿着她最喜欢的衣服,右手挽着她最喜欢的小皮包,皮包里有身份证、整齐叠好的175元,还有那管她买给我我却没用的唇膏。法医说她离家的第一天就买了一瓶农药,喝下自杀了。她意志力很强,抑制了痛苦的挣扎,并想用唇上鲜艳的颜色告诉我们,她走得干净利落,没有拖累亲人一分一毫,也没有半分痛苦。

    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哭着走的。因为她一听到“孤零零”三个字就会哭。因为当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时,手指碰到的只是干草而不是我们的头。我恨她,恨她为什么不明白,我宁可舍得世上的一切也想换取她最后一次摸摸我们的头,说一句:这么大了还在撒娇啊……

    黑夜开始降临大地,也许只有在地母沉睡的怀抱中,所有的眼泪和痛苦才能消失。愿在那里,我们的妈妈永远安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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