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地铁快要来的时候，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因为抬手去扶挎在右肩上的肩包带，夹在左手指缝间的报纸竟然不小心被随之而来的闷热气流席卷进地铁轨道里。女人看着飘舞在铁轨上的报纸，愤怒地跺了几脚，小声嚷嚷着。看样子是女人下班才刚替丈夫买的晚报。这一股闷热的风里不知夹杂了什么样的气味，浓重而刺鼻。女人又咒骂起来。有几个刚下班的年轻时尚白领，有说有笑地交流着彼此淘到的漂亮衣服，却也因为突然袭来的复杂气味强扭过身躯，遮掩口鼻。

这样的场景每天不知要遇到多少次，他早就习以为常。高兴的时候会偷偷在心里暗笑几声，像看滑稽剧。不高兴的时候，他只一个人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会有任何表情。其实说到时尚，他算是很有发言权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全城最时尚杂志的编辑，虽然看上去他似乎有些年轻得不合身份。在人群中，他的穿着倒也十分出众，用自己的话说应该是很有品位。同样的形容还有他很多琐碎的生活习惯。他穿灰色、卡其色和黑色的衣服，从不穿牛仔裤；只坐地铁；只喝不加糖的蓝山，很少喝白酒，从不喝啤酒；宁愿空着肚子也要吃自己做的饭，厌恶快餐。就如同其他众多怪诞的癖好一样，他喜欢一个人一站接一站地坐在椅子上看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候甚至会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醒来发现整列车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很多时候他下车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夜很深，可是心里却很舒服。对他来说，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是个巨大的吸引。可是最近他很少再去可以让他醒过来的地方，他自己这样认为，因为有更大的吸引会让他这样选择。他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或者说，还是女孩？对他来说，漂亮的女人就像是一种养分，支撑着他整个生活。他喜欢看各种美丽的女人，看她们的装束，猜她们用什么样的香水，今天见过什么样的人，吃过什么样的饭。不过，可能是因为长的漂亮的女人见过太多，他从不轻易让自己记住一个女人。很显然，他发现自己已经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女人的一切，就像是清晨的闹钟一样根深蒂固。

地铁轻缓地停下来，等车的人拥凑过去，他若无其事地张望着。似乎今天那个女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也许今天她有急事吧，他心里略带失落地想着，眼睛里轻柔地闪过一丝不安和期待。

车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一双高跟鞋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很好听。下意识地，他转过身，一眼就认出是那个女人。他伸手猛地拉了一把，女人才赶在车门关闭前站进车厢。女人松开男人的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他看不到她脸上的笑容，也许她已经笑了。只剩下并排的两个座位。

“没办法，今天先坐在这里吧。”他像是在对自己说，但更像是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稍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有些得意地笑了。其实他早知道，这个女人和他有一样的癖好，每次都喜欢坐同一截车厢，同一个位子。他坐她对面四十五度的地方，从来都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如此深刻地记住了她。

他不用看身边的女人，便知道她一定在看她对面的玻璃。隧道里漆黑的车窗玻璃上，她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完美的自己。她看得很深邃，他看她看得很深邃。不过，今天他们看的是同一个地方。面容姣好，孤傲的表情在玻璃上竟然多了一丝凄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总是看车窗。

“很漂亮。”他看着玻璃上的女人，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身边的这个女人。

女人似乎没有听到，望着窗，片刻便闭上眼睛，侧过脸，忪懒地把身体扭成一个舒适的姿态，正好侧脸对着他。他第一次在十分近的距离里打量这个女人。极精致的妆容，蓬松的亚麻色卷发轻吻在脸庞，直抵胸前。皮肤白皙，瘦狭的脸庞吹弹可破，不做作，不娇嗔，稍显单薄的嘴唇呈现出柔弱的粉红色。淡淡的体香萦绕在周身，应该不是Chanel No.5。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像她这般妖娆得如此得体。他觉得自己看的有些入迷了，而此刻女人的脸上竟突然多了一丝浅笑。

“真好听。”女人喉咙里轻轻地飘过。

他以为女人在听回荡在车厢里的音乐，他不知道女人在听的其实是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铁轨摩擦的声音，有些谄媚地附和，“嗯，很好听。”

女人这时突然就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小声笑起来。一低头，便看见他小指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尾戒，禁不住愣起神来。他发现女人在看他的戒指，便搭起话茬，“戒指好像是一对的。”

“嗯，应该是吧”，女人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指向一个靠近车厢连接处的座位，“你是一直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吧。”

顺着女人纤细白皙的指尖，男人着实诧异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你应该是坐在对面那个位子的。”

两个人看了彼此一眼，竟有一样的笑容。

车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问她，“我下一站下车，你呢？”其实他并没有想在下一站下车，只是想知道身边这个女人在哪里下车罢了。

女人不疾不徐地回答他，“我也在下一站下。”

他露出温柔的笑，又接一句“那一起吧。”于是地铁停车，他们一起走出地铁口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又补上一句“这儿附近有一个很不错的酒吧，我去那儿。”表情里充满了期待，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要去哪里。

“我也是去酒吧，我们又同路了。”女人很妩媚地笑着。

他和她一起走出这个酒吧的时候，漆黑的天空突然就降下一股暖风。不知道是风吹得很舒服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突然觉得很满足，就像是从一个漂亮女人身上得到的满足一样。不，应该是比那赤裸裸的性满足要好上十倍的满足。满满当当的，充斥着整个身体，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他看着身边这个因为喝得有些微醉而轻伏在他肩上的女人，觉得今晚的星星繁烁得有些不可理喻。他甚至不想回家去，就这样和她坐在路边坐上一夜也会开心得要命。不过，他似乎开始有些担心女人，担心女人会生病。真是无缘由地自作多情。

女人似乎是感应到他的担忧，轻声地在他耳边说，“我还可以，走吧，坐地铁回家。”

他轻轻地笑出声音，一边朝地铁口走去，一边暗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连喝醉酒也这么媚惑人心。

走进车厢后，他本想着女人醉酒，干脆就坐一起，可以照顾一下她。倒是女人先开了口说，“我们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你坐你的，我坐我的，这样很好。”

他也不知是醉话还是她原本的意思，没有多想，就顺应了她。坐回属于自己的位子，他不太聪明地傻笑了两声，感觉就像是重逢知己一样，很温暖。此时车上的归人已经稀疏得有些零散，他向女人看过去，女人已经枕着椅位轻睡过去，双手在柔软的头发下显得格外好看，如同她那修长秀美的双腿一样漂亮。她总是能给他意外的发现。只不过他意外地发现，原来她左手小指上的尾戒是断的，应该是后来又修补的。他也有些疲倦了，酒精的后劲催使，脑袋靠在旁边就浅睡过去。他开始做梦，梦见很多关于这个女人的神秘，有点猜不透。这个女人到底有怎样的故事。突然的颠簸，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醒了醒神，他发现女人已经醒来，正微笑地看着他。

他突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着说，“你都醒了。”

女人没有回复他，只是像欣赏一件漂亮衣服一样很优雅地继续看着他说，“你睡觉的样子真像个小孩子。”

他低下头，假装整理衣服。然后女人又自顾自地看着车窗里的自己。

快到终点站的时候，女人望着他说，“下一站，我到家了。”

他看了看左手腕上的指针，皱了皱眉头。看来已经是最后一班地铁了，家是回不去了，今天就只能先去宾馆了。

女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听不出任何语气地说，“不介意的话，你今天就先在我家里委屈一下吧。”女人的话让他小小地惊诧了一番，这个女人是在邀请自己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后他客气地说，“那就打扰你了。”

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他却感觉漫长无比。时不时望向这个女人，在微弱的灯光下，女人妖娆得如同鬼魅。他这样想的时候，女人告诉他已经到了。

她的家比他想象的还要出乎他的意料，简直和她一样完美。如果这是他的家，他一定会爱上这个家和这个家的女主人。这样似乎不太像他了，要他爱上一个人有多难，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心里更多的是不同的女人和不同的情欲之爱。不过，他还是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你先坐一会儿，冰箱里有水，如果困了，房间右转第一间”，她一边对他说，一边径自往浴室走去，仿佛他是她的故交，“如果想洗澡，稍等一会儿。”

他禁不住无奈地轻声笑起来，这女人让人又爱又怕。他在冰箱里拿出一杯冰水，只放在手心里，静坐着。他需要思考一下，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暗示到底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因为他实在无法用和一般女人打交道的方式去衡量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也许真的不应该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不要浪费了她的好意。

他曾经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当她裹着浴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刚才的想法就已经荡然无存了。简直就是一团迸发着妖娆光芒的火焰。她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他满眼全是火，眼睛有一种炙热的灼烧感。直到她的唇和他碰触的那一刻，他彻底沦陷在温柔的魅惑里。他想要她。她没有反抗，他知道她不会反抗。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身边。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照常梳洗打理衣物，然后拿起她临走时写下的留言：睡得好吗？记得关门，什么也不要留，再见。然后是一个不大的笑脸。他看着手上隽秀的字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谁也不能爱上这个女人。关上门，他微微地舒了口气，苦笑一声，然后径直向地铁站走去。

晚上下班，他依旧准时出现在地铁上。还是那个车厢，那个位子，而他的对面也仍然有一个女人，美丽妖娆，就像那天晚上他怀里的凄美和温柔。不同的是她眼里没有他，他的眼里也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