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丢了，你愿意找回来吗？
壹
人人都道谛听能辩世间万物，断真假是非，明世道人心。
可我想知道的他却不愿说给我听。
我是雪山顶上生出的一株雪莲，修炼数千年才修成人身，某天又被一位神仙提拔，上仙界做了一名小宫娥。
除了草木成精困难些，跟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我丢了一百年的记忆。
我记得被大雪掩盖下的飞虫走兽，记得冰晶在肌肤上消融的触觉，记得漫天飞霜的清冽，甚至千百年来的孤冷寂寞，我都记得很清楚。
唯独丢了成仙前的记忆，我试过去回想，但是宛若南柯一梦，了无痕迹。
我整日里呆呆的，干活也没心思，掌事的女官看不过去，偷偷拉过我训斥，
“小七，你成仙的日子也不短了！白日发呆，夜里发呆，若不是知道你原是朵雪莲，还以为是个榆木疙瘩成的仙！”
“红鸾姐姐，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想不起来。”
“你个呆子，到底丢了什么啊？”
“不知道，我觉得这里空空的。”我指指心脏的位置。
“哎”，
红鸾姐姐叹了口气，接着说。
“我们这些小神仙也就比凡人强那么一点，不用受轮回之苦罢了。想知道在凡间的事，听说王母的天机镜能看见！”
“王母……可王母能借我看吗？”我有点害怕。
“傻丫头，王母知道你是谁啊！想讨这个恩典，除非你立了功，讨赏赐呢。好了好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别发呆了，小心我罚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把这句话记下了。
可是我们这等微末小仙去哪里立功绩，讨封赏呢？
没想到很快，机会就来了，天界的七公主得了重病，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缺了一味药——万年雪山上的千年雪莲。
不偏不倚，我修炼的那座山正是万年不动的冰山，我正是修了千年才成仙的一株雪莲。
我将本体分了一小半给老君，老君看着我有些快涣散的人形，踟蹰了片刻，
“小七，你修炼本就不易，好不容易修炼了人形，这一下可就损了五百年的道行。”
“没事的，老君，我只想求个答案。”
他们不懂，缺失的那段记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这万千年死水般沉寂的天庭，他们度过了千年万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
一百年对他们不过弹指间，那却是我的过去，是我记忆里一层挥之不去的薄纱。
揭开它的面纱，也许是个惊喜，也许是个意外，也许是一段悲伤，但若不揭开，我的心总是空荡荡的。
老君叹口气，没再说话，偷偷塞给我一个小瓶，
“丫头，这是我刚炼的金丹，你拿去吧。”
我终于如愿能在天机镜观瞻，可是画面一闪而过，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像被打上了封印，镜中的影响凭空消失，再一转，就是成仙上抵天庭。
原来天机镜也不能告诉我答案，那还有谁来帮我解惑？
贰
天界举行蟠桃大会，这是五百年一次的盛典。
忙坏了我们这些小宫女，三界仙家，等级座位，蟠桃品级，都要安排的妥妥当当，唯恐一个不小心惹王母不高兴。
可是临到最后，忙中还是出了错，一个小宫娥把蟠桃给摔烂了。
她哆嗦着连哭都哭不出来，坏了蟠桃会的祥瑞，会被打入畜牲道，受轮回之苦。
摇摇头，最后还是不忍心，用手中的蟠桃塞给她，反正我也只是一株雪莲，大不了再做回雪莲。
施个障眼法，摔坏的桃子又光鲜如新，垂涎欲滴。
终究还是忐忑不安，期盼能碰到个糊涂点的神仙，不被发现才好。
前面的宫娥鱼贯而入，终于轮到我了，我在一张桌前顿住，将桃子轻轻放上去，余光轻瞄着。
座上的神仙先是一愣，接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谛听，你在笑什么？”
旁边的仙人好奇的探过身，名唤谛听的神仙长袍一展，将蟠桃收入袖中。
“无甚。”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地藏王菩萨因事未到，派了他出席。
第二次见他，他一身白衣，双手环胸，靠着殿外的桂花树闭目养神。
一两片的花瓣坠下，落在他的肩头、发稍，像画上的一样。
我想，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小仙娥，我应当去感激当日的不拆之恩，但又不忍心扰了眼前的景色。
“噗嗤”
他笑了一声，睁开眼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小仙娥，又见面了！上次回去被菩萨罚抄了一百遍经书，你怎么谢我！”
我刚要说话，他捏起一片花瓣轻嗅，
“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你若是想要谢我，可以请我吃点别的。”
“好了，我有事就先走了，下次可别闯祸了啊，要不然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他怎么知道我想送他一包松子糖呢？
后来，我听那日轮值的仙侍说，他是地藏菩萨身边的谛听，真身是法力高强的灵兽，耳中能辨世间万物。
怪不得，那他，能不能帮我听听那消失的一百年去哪了？
第三次见他，是在地藏王菩萨那里，我寻了个休沐的日子登门道谢。
拿着自己制的百花酿，在门口踌躇的时候，他出来了，还是面上含笑的样子，
“怎么，这就是你的谢礼？”
“这是我去百花园收集花露酿的，不是太甜，味道应该不错。”
他打开木塞闻了闻，笑嘻嘻的凑过来，
“费心啦，小仙娥，这种东西以后可要多酿点哦。”
他喜欢百花酿的味道，我便日日去花界采集花露，我只盼着能达成所愿，求个答案。
一来二去，他来天庭溜达，我便送百花酿去，他没有上仙的架子，总是很随和，我们成了朋友。
“小七，这些都是执念，你要明白。如今你已是仙人，执念也该放下了。”
“谛听，执念也好，妄念也罢，我只求一个答案。”我有些倔强的说。
人人瞒我欺我，说我不生气，是假的。
那是我找了许久的记忆，好也罢，坏也罢，记与忘，不该由别人决定。
那日以后，我再去找谛听，吃了闭门羹，他不再见我。
我有些难过，即便他不告诉我，我们也可以聊点别的。
他常说的话便是，听到人心，却猜不透人心。
他怕那婆娑梦境毁了我现在的一切。
谛听跟在菩萨身边上千年，讲经论道，参佛通禅。佛法大乘，自然悟道比我高深得多。
我只不过是机缘成仙的草木罢了，没什么大宏愿，心心念念就这么一件事。
他不见我，我也不恼。隔几日，我就将好的百花酿放在他门前，一连放了数月。
终于有一天，谛听肯见我了，他将我带至庭前，
“小七，接下来就是你自己执意追寻的记忆，你准备好了吗？”
“你肯告诉我了？”我有些惊喜的看着谛听。
“哼，你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事吗？还有这百花酿，以后也不必送了。”谛听冷冷的说道。
“我……”其实并不是，我想要一个真相不假，但是那百花酿却是作为朋友的礼物，即便是你不愿说给我，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我张口想要说话，却终究没开口，也许他是觉得我想要利用他，不愿在跟我做朋友了吧。
我终于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心中空荡荡的忧愁也一扫而光。
其实那一百年并没什么特别，无非是我化成人形后，由于相貌出众，被一个纨绔子弟看上，掳回家中做小妾。由于修为尚浅，懵懵懂懂，法术也是时灵时不灵。
富家子倒没有强迫我，大约是想等我回心转意，投怀送抱 。只是还没等到那天，我就被路过的仙人点化，成仙了。
只是我为什么忘了那段记忆呢？
叁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菩萨问。
“世上的因果轮回，我种下的因，由我来偿那恶。”
“痴儿啊，去崖边思过吧，这红尘扰事本与你无关，终是你自己看不破啊！”
……
我再见谛听时已是一百年后的事了。他犯了错，被地藏王菩萨罚去乌海崖静思已过。
虽说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但见到谛听形消身瘦的样子，我的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他那笑意盈盈也荡然无存。
我不知道他因何事被罚，但是我很想告诉他，
无论发生什么，我总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的，百花酿我埋在了桂花树下，一年埋一坛，已经整整一百坛，等你回来就能喝了。
但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也许，对谛听而言，我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娥罢了。
本以为再无交集，直到谛听重伤的消息传来。
“消息可是属实？”
“小七姐姐，千真万确。”
魔界日益猖狂，天界也不太平，佛界本就跳脱世俗之外，原不想参与，可是天庭来信求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谛听主动请战，身先士卒，与魔界交战。
可不怎么的，天界虽然大胜，谛听却身受重伤，耳朵再听不到世间万语了。
“老君，您想想办法吧！”
天界我只认识老君这一个大神仙。
“一切都是定数啊。”老君摇头，复又叹气。
我去看谛听，他一如初见，躺在崖边的雾凇下，闭着眼睛，只是这一次，我知道他再也听不到我说的话了。
我轻轻走到他身旁，要是平常还没等靠近，他肯定会睁开眼大声道地问我，
“小七，我的百花酿呢？”
谛听他听了这世间太多的事情，也守了太多的秘密，可是他的心事又说与谁听？
他喜欢在破晓之时，听万物复苏，
他喜欢在静谧黑夜，听飞鸟振翅，
他喜欢在漫天大雪，听冰晶飞舞。
相比人心，他更喜欢自然的宁静与悸动。
可是现在这些他全都听不见了。
他再也听不见了。
我蹲下身子，捂住嘴，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明知他听不到，仍不愿意让他知道我来过。
他应该一直是记忆中那个清逸俊朗的上仙，追着我问，
“小七，你怎么谢我？”
或者，怒目圆睁，跟我说，
“小七，过去的为何你还放不下？”
不管如何，总好过现在，安静的失了魂魄。
泪如莹润的露珠，修仙的苦都未曾落下的泪，居然如此的苦涩。
原来眼泪是苦的。
她记起一切。
是他让自己重获自由，是他带自己领略世间美好，
他的命，他的安危是她可以去拿生命换取的东西。
只是遗憾，有一句话未曾亲口对他说，
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肆
他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只要能救小七一命，他愿从此六根清净，不问红尘往事，辅佐菩萨度炼狱众生。
小七是一朵雪莲花，初见她时，他追踪游魂，那鬼魂诡诈，他一路追到魔界。
路过一处宅院，小七伸着脖子在院里探头探脑，可是院中有结界，她出不来，只能在小凳子乖乖坐着，望着天空发呆。
是的，掳走小七的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魔王的长孙。
小七并不知道这些，她心里惦记着那些凡间的景象，西街的糖葫芦，东街嬉戏的孩童，在鬼怪横行的魔界显得那样纯粹。
他顺手救了她。
在世间万年，他听的到太多声音，他就像一个容器，好的坏的都塞进来，没办法拒绝。
但是小七不同，大多数时候他是听不到她的，她的心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不可否认，跟小七在一起，他的耳朵着实清净了一番，带她去吃市斤小吃，带她去高山大泽转转，她就很满足了。
可魔王孙怎么肯善罢甘休，天界的神仙拐走新宠，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本来是两人的争斗，小七却突然出现，替他受了一掌。
那一掌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他求菩萨，他愿长伴菩萨身边，只要能换她留下一条命。
他从老君求来绝忆丹，洗去小七那段记忆，只愿她如曾经一般，天真无忧，不为往事烦愁，余生只如初见时纯粹。
可还是放心不下，怕她被欺负，央了一位同道点化她，在天上做个小仙娥，至少呆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可是那傻丫头，呆的可以，不惜毁了自己五百年道行也要求一个答案。
他怕，如若是他再不出现，她又要拿什么去换那百年的记忆呢？
便借着蟠桃宴，与她相识，名正言顺地教训她，
“不过是一段记忆，往事不可追，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她偏振振有词回道，“那段记忆是我的，要与不要也该由我自己选择！”
她是不聪明，但固执得要命，他怕终有一天她知道曾经，毁了道行，便捏造了一段回忆给她，只有她自己，没有他。
被菩萨罚去崖边，正好断了这不该有的妄想，也断了这段情缘。
魔君跟天庭纷争，他义无反顾去，为的也是忘却。
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他能听万物，却听不到自己的心。
他对小七早已情根深种，在他不知不觉间。
他强行洗去她的记忆，却不曾问她愿不愿意。
小七却救了他两次，上一次为他差点魂飞魄散。这一次，为了让他复原，更是以身祭炉，逼老君炼绝珀救他，最后神形俱灭。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是小七的魔，小七是他的佛。
他欠小七一句道歉，如若再相见，他定不会负她。
百年后，老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万年冰山的山顶又长了一株雪莲。
他搬到冰山上，守着这一株雪莲，
“小七，百花酿快喝完了，你什么时候给我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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