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因事回了一趟老家,顺便也回了趟娘家。父亲不在家,访老友去了。母亲在隔壁小区看人家打牌,找许久才找到。她一见到我,又惊又喜,从座位上站起时,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在走向我的当口,还不忘回头告之室里的友人:这是我大丫头,我大丫头回来看我啦!
我又有小半年没来看他们了,母亲的状况看样子还好,父亲大概也不差吧?自从正月里离家以来,他去过两次电话问我们的情况,应付式回答以后,没作过多联系。这次拐来看他们,心里实是另有他事――是关于外婆的。
外婆于我,一直是谜一样的人物。小时候见过外婆,印象不多,在我的那点记忆里,总感觉她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外婆身材高挑,衣着整齐端庄,一张好看的面孔,常年布着忧郁的云。子女当中,我的母亲虽然最酷似外婆,却没有她生得标致,也缺少她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
是的,外婆具有贵族气息。外婆的贵族气息不只是外表,还在行动上。外婆爱干净,不像一般农村人那样将就、邋遢,不但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洁、整齐、亮堂,洗衣服时还总喜欢把湿衣服拎起来对着太阳光照,看有没有脏斑,有,再洗。我和哥哥在她家的院子里玩耍,她从不让我们随地大小便。更奇的是,在那个人都难养活的年代里,那方小小的院子里,外婆居然还养着几盘花草!真正令人费解。当然还不止这些,我的不解还包括她对哥哥的好,和她的离世。
我和母亲进得家来,她问我饿不饿,欲做些什么给我吃。我说不饿,就说说话好了。她便又洗些水果,装满盘子置放到桌子上,招呼我拿了吃。
我点点头,转到靠墙的沙发坐下。这年头谁还那么在意吃?直奔主题吧。我问母亲:清明回乡下去了吗?
没有,这两年腿不行了,走不动路,你爸、你弟和你侄儿回去了,把祖宗的坟和你哥的坟扫祭了。她擦擦湿漉漉的双手,坐到窗前的一张躺椅上。
那外婆外公的坟呢,谁祭的?
有你舅呢,以往我都跟他一道去的,现在实在跑不动了。唉,这两条老腿……她这样说着,双手就又捏成了拳头,低头捶了起来。顿了顿,忽又抬头问我:你还记得外婆吧?
当然记得!她个子比一般人稍高些,去河边拎水时常拎一只小红木桶,头上也常戴一顶城里老太婆才戴的那种黑线勾花帽子。我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托着腮,靠在椅背上轻描淡写地答道。
对对对,你果真记得!母亲的眼里立刻显现出惊喜。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显老呢,五十多岁就那么显老,一生只会干家务,农活什么的一样都不会。
为什么?我问。
她便移步到近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你晓得阿,她是城里的大小姐啊,哪会干农活呢?不会做就不得吃,又有一群的儿女,饿就饿成那样子了。
什么?外婆是城里的大小姐?我大吃一惊,立直了身子问道。
嗯吶,你外婆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嫁给你外公的时候嫁妆陪了几大船呢。母亲说着忽然激动得站了起来,弓着腰伸出两根指头在我眼前神秘地比划着:听人家说,丫头(女佣)还陪两个呢?
这么有钱?!那后来呢?我越发惊奇。
后来没得吃就放人家走了……只好让人家自谋生路了。母亲又颓塘了下去,退回身后的那张凳子上,仿佛是在说她自己经历一样地喃喃道:唉,那么多东西都没有了,没有了……你外公喜欢赌,你外公的爸爸又抽大烟,不败上天呢?……她捶胸顿足,又唉声叹气。
我真是奇了怪了,接着发问:那城里的外婆怎么会嫁给乡下不帅的外公的呢?
母亲叹息:你外婆没褒小脚,又是父母做主,你外婆的后妈和外公的妈妈是亲戚,就把,就把……
噢!我恍惚大悟道:是不是外婆的后妈也很坏呀?
不不不。母亲连连摆手道:你外婆的后妈好得很呢,经常救济我们,只是后来又有成份不好,日子也就一直难过好……
话说到这儿,我和母亲都陷入了沉思。沉思。但是因为疑问还没有解决,片刻之后,便又问她:外婆是怎么死的?
脑溢血。五十九岁。
咦,不是听你说是投河自尽的么?怎么会是脑溢血?
投河是以往,我们还小呢,总是不得吃,就打,她看养不活我们了,就去投河,幸亏被一条渔船发现,救了条命。母亲的脸上露出凄苦的神色。
什么打?我没听懂,内心却微微有些颤抖,忙忙问道:谁打谁?外婆也打你们吗?
不是,你外婆从不会打人,是我们自己打,都是为吃打,你大姨有次为了吃差点把我打得断了气呢,而你外婆只晓得哭,以为养不活我们了,没办法只好去寻死……
哦,我明白了,我终于知道了母亲和外婆为什么不一样了。一个从小在爱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和一个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下长大的人怎会一样呢?我的结解了,而她还在絮絮叨叨:……你们小的时候我干活也苦,有得做没得吃,做苦了回家看到你们喊饿就闹心,所以也常常打你们,对不住了啊……
她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看着我,几乎是哭腔。我鼻子一酸,有泪欲涌出,怕她看见,便低着头独自走向阳台。外面春光正明媚,我的内心波澜起伏。该怎么接母亲的话呢?我不知道。或许原谅生活、原谅母亲才是当下和以后最最应该做的。
许久的沉默过后,母亲终于有了些平静,冲我的背影要求道:你今天别走了,就在这住一宿吧?
我回转身去,报以甜甜地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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