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老爹去世了,是喜丧。
他的八个女儿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唯一的儿子在床上瘫着起不来。丧事按部就班地进行,这一切都是阿英在操持。
他的儿媳妇,那个叫阿英的,跟负责采买的小伙子交待完事情后,捋捋头发,迈进灵堂,跪在公爹灵床前的稻草上,哭了起来。
起初大家以为她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的,毕竟只是公爹啊。
可是阿英,准备好好哭一场了。
她先是嘤嘤的小声哭,继而呜呜的大声哭,后来却直哭得悲天悯地,地动山摇。她想起了疼她宠她的阿爹,她还没有来得及孝顺他的啊,就走了;她哭自己那美好的青春,才短短几年啊,就消逝了;她哭自己和阿强的爱情啊,却终究抵不过老封建、老传统;她哭自己这些年来的操劳和隐忍,和谁去诉说啊;他哭自己可怜的儿子啊,从小到大得不到父亲的爱,整天生活的胆战心惊。
阿英直哭得趴在地上,几至昏劂。
1.
遥想当年,阿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俊姑娘,提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儿。可她总是一句“俺舍不得老爹来!”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谱。听说阿强学了木匠,那可是个吃香的活计来。
老爹请了西庄的李木匠来打活,李木匠带来个徒弟,叫阿强。这个阿强,生得浓眉大眼,甚是好看,就是有些木讷,一看就是老实人。
间歇,阿英给木匠师傅送茶水,当阿强抬眼看向阿英的一瞬间,阿英的心颤抖了,心跳加快。阿强接茶水的手也半天忘了收回去,只定定地盯着阿英,脸竟登时红了。
“哎!”
“猪跑了哎!”木匠师傅不慌不忙地往耳朵上别上一支烟,脸上笑开了花,“我这个傻徒弟,嘿嘿·”
阿英一拧身,一甩手,“讨厌!”快步跑进屋里再也没露面,只在窗户跟前坐着。
三天后,西庄的媒婆上了门。
“阿英啊,你可想好老,阿强的老爹可是出名的犟种,顽固着呢!”
“阿爹,你指的什么?”
“阿强有八个姐姐呢,你忘了?他可是乖乖腚上一根毛,金贵着呢。你若嫁过去,压力可不小。”
“哎呀,阿爹,我看好阿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阿英似懂非懂。
阿爹没再说什么。恋爱中的女子,哪能听进父母说的话。
2.
阿英嫁进门的时候,这个家外强中干,一穷二白,可阿英有爱情。尽管粗茶淡饭,她也活得有滋有味。
阿英养鸡养鸭养猪,孝顺公爹,和阿强手拉手去下田。阿强跟师傅出去干活,阿英去给他送饭,尽管人家管饭。不管,就要送。
有了爱情的滋养,阿英更水嫩了,连岭上放羊的跛子,看到阿英都挪不动步了。直到羊啃了庄稼,被人骂了,才肯赶着羊群离去。
“阿英啊,你可抓点紧奥!爹可等着抱孙子呢!”在农村,传宗接代是和吃饭一样重要的头等大事。
“阿姐,不急,我们还年轻呢!不急!”阿英胀红了脸。这种事,还要你们催!
嘴上虽这么说,阿英心里还是有点不一样了。她更加粘着阿强,天天腻腻歪歪,恨不能把阿强绑在身上,粘在一起。
眨眼间,第二年又开了春。
“爹,这鸡又开市了,你看这鸡蛋,又大又鲜亮,我给你侵上一碗。”
“呃,不用,你和阿强吃,补补,补补!”公爹腿脚明显不如上年利索了,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阿英站在那儿,出神了好一会。
阿英挎上鸡蛋,来走娘家。
咳咳,咳咳,阿英爹一边咳一边迎出来。
“阿英,在婆家过得好不好?"
"阿爹,好着呢,你就放心吧哈!”阿英欲言又止。
“奥,那我就放心了。”
“你这咳得更厉害了呀,要不要去城里看看?”
“花那钱干啥,我这……都老毛病,没事,死不了人。”老爹也若有所思。
3.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去了一年。
阿英觉得不对劲了。她下地的时候,总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去洗衣服,一窝女人聊得正欢,她一过去,“嘎登”像被按下了开关,一点动静没有了。她走了,猛一回头,却又看见她们也斜着自己的背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该死的!她真想跑上去一人踹上一脚,可是,她忍下了。
阿英不和阿强手拉手了。阿英下地也只是早出晚归,尽量选人少的时候。可不管什么时候,那个放羊的跛子, 总是不远不近的看她。
阿英甚少出门了。
公爹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一整天都坐在墙角抽旱烟,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的天空。
“爹,吃饭了。”
”唔“公爹收回眼神,瞅向阿英,那眼神冷到人心里去。
大姑姐平日也不太常来,这几日却走马灯似的。
今天,去讨偏方,明天去包中药。一人心里有十个神医,管保药到病除。
可是半年过去了,可怜的阿英,肚子仍然没有鼓起来。
人人都倦怠了。
又一年过去了。
姐家的小外甥来,嚷着要杀鸡吃。阿英舍不得,告诉他,鸡要下蛋的呀。可他说,娘说了,舅舅家有不会下蛋的鸡。
到外都冷冷的,那个甜蜜的家,第一次让阿英感到心里发怵。
阿英挎上鸡蛋,来走娘家。
阿爹背弯了,咳得更勤了。
”爹,咱去看看吧“
”看啥,哪个人老了不这样。我不乐意去那种地方。“
”阿英啊,你不能老是自己受苦,让他也去找人看看。”
爹爹一句话,让阿英愣在了原地。
“爹啊,我先回去了。”话没说完,人早已走远了。
4.
和阿强从医院回来,公爹仍然在墙跟坐着。阿英看到公爹那阴沉沉的脸,心里竟然莫名的畅快起来。
公爹中午没吃饭,阿强也没吃;公爹下午没吃饭,,阿强也没吃。中间只见过他们一人去了一次茅房,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呆在公爹的小屋里。
阿英一次炖上了六个鸡蛋,美美地吃了个肚儿圆。她还把中药啊,偏方啊,统统塞进了火炉。用小锤轻轻的把熬中药的壶敲碎。
然后,挎上鸡蛋,大摇大摆去娘家。
一连几天,阿强都没有去做活,就跟他爹囚在屋里。
中间,他二姐来走娘家。一会儿,又匆匆走了。过了晌,八个姐姐竟然齐刷刷都来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可真是少见啊。不过,阿英可不奇怪,他们家可出大事了呀。
全家人的会议一直开到了晚上,也没在这吃饭。走的时候也都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相继离去。
5.
第二天早晨,天上大雾。公爹和丈夫天不亮就出了门,临走还拎走了一只大公鸡。阿英心疼地追出去了二里地,却只见他们往东庄去了。
东庄,那里倒是有个出名的神婆。阿英心里犯嘀咕。
一顿饭的功夫,公爹和丈夫回来了。阿英一看,公爹面无表情,而丈夫呢,脸色铁青。阿英什么也没问,把锅里热着的饭菜赶紧端上来。
丈夫却不吃饭,从公爹屋里提留一瓶烧酒来。
“阿强,怎么了?你可是从不喝酒的啊”阿英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起来!“阿英被一下推倒在地上。阿英嫁过来这些年,这是阿强第一次对她动粗。阿英不说话,眼泪在眼框里打转,终究没掉下来。
一口烧酒下去,阿强连咳几声,被呛出了眼泪。阿英心疼地拦腰抱住了丈夫。她感觉到阿强在轻微的颤抖。阿英搂的更紧了。
一瓶烧酒,阿强喝了好几个小时。阿英就坐在那儿,也不劝,静静守着他。
那瓶烧酒终于喝完了。阿强踉跄着倒退了几下,“来!传宗接代!”一把拽过阿英,把她甩在床上。
晚上喝酒,白天睡觉。几天下来,阿强一下老了好几岁。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英明白丈夫心里的苦。
6.
这一天,阿强不再喝酒。在被窝里辗转反侧,长吁短叹、一会躺下,一会起来。阿英只侧着身,闭紧眼睛,装睡。
鸡叫二遍了。阿强终于开口了。他只管说自己的,也不管阿英醒着还是睡着。
阿英只觉着透心凉,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打湿了枕巾。
如果不是躺着,阿英肯定支撑不住,倒下来。
“我们抱一个,行吗?”
“我这就起身,我去想办法,我去求人,咱抱一个养,行不行?”阿英急切地等待丈夫的回答。
“张半仙说了,就算抱了,也养不活。”张半仙,果然是这个神婆。
阿英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天亮不亮,一脚踹开了公爹的门。阿强也匆忙追了出来。
公爹却不曾睡,在炉子边一个小椅子上歪快着。看到阿英来,公爹直了直身,撩起袖子擦了擦眼。
阿英一看到公爹的眼,倒被吓了一跳。那眼浑浊的,都分不清白眼珠黑眼珠,这会子却满是血丝,瞪着人的样子,显得狰狞。
“爹,咱别信张半仙,咱想想别的办法,行不行?”
公爹不说话。
“爹,那个张半仙,她就是……”
“阿英,你是想让这个家绝后吗!?”公爹猛得站起身。由于起身太猛,公爹一下没站住,竟一屁股墩在了火炉子上。幸好火炉这会还没点火,是凉的。
阿强忙过来扶老爹到床上趄下。
7.
阿英也从公爹屋里,顺了一瓶烧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
阿强也在床上半躺着,这会子正拿眼打量她。
一见她醒来,阿强却慌忙扯扯被子,回头朝了里。
“阿强,你真得想让我这么做吗?”
“阿强,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阿强用被子蒙住了头。
“好,我去,我现在就去。”
阿英开始梳妆了,一遍一遍,却只是梳头发。
天黑下来了。阿英出了门。从昨天一直没吃饭,腿像踩在了云里。阿英定了定神。好在有浅浅的月光。
8.
阿英失魂落魄,一脚高一脚低往前挪怂。
耳朵里嗡嗡地,阿强有没有喊我呢,阿英停下脚,仔细听了听,没有,只有远处几声狗叫。
阿英使了使劲,坚定地向山上走去。
半山腰里孤零零有两间小屋,里面住着那个放羊的跛后生,无父无母,也无亲戚,原是早年从外庄要饭过来的。
大概四十多岁了,因为跛,也没人操心,至今没有媳妇儿。不过他倒是有十几只羊,多亏了那些羊啊。
阿英一步三挪,一步三挪,要是让人知道了,我的名声就完了。
天上飘过来几丝云,那浅浅的月光也隐去了。黑古隆冬地,阿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顾不得想太多,跌跌撞撞地摸进了那扇虚掩的门。
“咣”门关了;“堂啷”上了栓。
9.
三日后,也是一个黑夜。
阿英又走在了下山的路上,不同的是,这次她手里多了一个手电筒。
出门后,就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回头照照,却也没人。阿英只觉得头皮发炸,不由加快了脚步。
走到一片地瓜地旁,前面隐约看见了村庄的灯光。
后面的人却窜上来,一下把阿英搂住,摔在了地瓜地里。地瓜正是窜秧的时候。,倒也没摔疼。
“啊!”阿英本能的叫了一声。“来……人……”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男人喘着粗气,是熟悉的味道。人没喊出口,就被用手堵上了嘴巴。
“阿强?”没有应声,黑暗中男人只是用力而笨拙地撕扯着阿英的衣服。
阿英不再反抗,也不再出声。任由男人发泄。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累了。坐起来,定了定神,也不知朝哪个方向,去了。
阿英摊在地瓜地里,一动也不动。黑暗彻底将阿英吞没。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冷风把阿英冻醒。她摸索着站起来,朝着有灯的地方去。手电筒呢,早忘了这回事了。
10.
阿英摸黑上了床,她想靠在阿强的胸口暖一暖。
“滚,别挨我,脏!”阿强一声低吼。把阿英推进了万丈深渊。
脏!脏!脏!阿英心里冷笑着,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日子还得往前过啊。
阿英不再说话,她变得像阿强一样木讷了。
阿英哪儿也不去,只和她的鸡、鸭、猪们说话。它们不会嫌脏,争抢着阿英丢来的食物。
眨眼又月余。阿英好长时间不去看爹了。她怕爹看到她会伤心难过。
这天,有人捎信来,说阿英爹不行了。
阿英一阵惊慌。爹啊!
阿爹只看了阿英最后一眼,就咽了气。阿英顿时觉得天地一片昏暗,没了颜色。
处理完阿爹的后事。阿英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依然是冷锅冷灶,阿强也不见影子。
阿英不想吃也不想喝,最疼我爱我的阿爹走了,这个世界上谁还疼我呢?
阿英就那么坐着,天黑透了,阿强还是影子也不见。
阿英起身,向着村西的水塘走去。阿英走进了水里,她依然没有停步。
阿爹啊,等等我,让我陪你去。
水没过了脚,水到了小腿,水淹了腰,水没了胸。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阿英的肩膀,往后拉了几步。把她抗在了肩上。
阿英两手无力地垂下来,我死了吗?你让我死吧。阿英锤打着男人的后背。
阿强把阿英放下来,换上衣服,塞进被窝。然后生上火炉。房间里渐渐变得温暖。
阿强下上鸡蛋面条,给阿英端到床前。
阿英接过来,心里有点温度了。她一张嘴,只觉得一阵恶心。
11.
太阳变得温暖起来,肚里的小东西,也如春天的花草一样,一天天见长。
阿英手脚利索,这个家又有了生气。虽然阿强依旧不说话,但是阿英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觉得有了盼头。
时间长了,阿英憋得慌了,她就跑到阿爹的坟头,跟爹说说话。
就这样,日子在无声无息中悄悄溜走。
天热起来的时候,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虎头虎脑地。
庄里的人来祝贺。唉呀,这下好了。终于有后了。公爹不知可否地点头笑着。
阿强该干什么干什么, 和他毫不相干。甚至走远了,几天也不回来。
只有阿英是真的高兴。她天天和孩子说话,盼他快快长大。
阿英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尿布,一个人哄他睡觉,一个人给他缝制衣服。
满月了,会坐了,会站了,会走了。
会喊妈了。“妈----妈”“艾------”“爸----爸”却从来没有回音。
阿英说,爸爸是哑巴。
墙打一百板,没有不透风的。关于这孩子的谣言,从来没有断过。茶余饭后,人们把这当做乐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猜测着,演变着。
阿英带着孩子下地,赶集,去哪儿都带在身边。她不再怕人,别人孩子有的,他要儿子也一定要有。别人谁要敢当面说一句孩子的不是,阿英就敢扑上去撕了他。
从前的阿英不在了,现在的阿英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和爸爸。
12.
天有不测风云。
放羊的跛子出车祸了。他不能再放羊了。
他坐在轮椅上,在半山腰俯看着山下的村庄。一阵风吹来,刮起的落叶打着旋,飘到他脚下,又飘远了。
他缩缩脖子,他感到冷,他想要回自己的儿子。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再也止不住了。他不顾当初的协议,那只不过是口头约定而已。
一天又一天,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去看儿子,要儿子。
阿英自然是不同意的,他就不走。一开始他只是安静地守在门口。
到后来,他带一瓶酒,喝了后就胡言乱语。
“你们是人吗,你们做的是人事吗,那是我的儿子啊,你们不让我见,凭什么!"
"你们横什么,你就是个绝户,你横什么,有什么可横的。”
“你们抢了我的儿子啊……”
阿强从屋里冲了出来,他疯了,他一下把跛子的轮椅掀翻了。正好撞在一块大石头的尖棱上。跛子头上鲜血直流。
跛子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用尽全身力气朝向阿强的背影,阿强应声倒地。
公爹颤颤微微从大门里出来,看到阿强后,不待近前,直瘫软在地,再也没站起来。
阿英最后一个来到现场,和村民一起,把地上的三个人送去医院。
跛子出血过多,急需输血。来不及了,阿英抽自己血的同时,把身边的儿子也拽了过来。
结果儿子血型不合。阿英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直奔医生的办公室去了。
跛子终究没保住命。
13.
公爹和阿强,一边一个,躺在床上。
阿强变成了植物人。
阿英有时候会对着阿强自言自语“你这个傻子啊,他是你亲儿子啊!”
阿英就这么没白没黑地劳作着,洗着涮着,伺候着。
公爹寿限可长,活了九十多。
公爹终于走了。
阿英狠狠得哭了那一场后,好像轻松了许多。
她看着比自己都高了的儿子,脚下生风,又忙起来了。
再过几年,儿子也要娶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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