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战乱的时候,她和他都只有十岁。
她长得美丽,且聪慧,个子高挑的她,眼光也很高,她曾经对他说过,她要嫁的人,一定是无人能比的大英雄。
他是她最忠实的玩伴,对她的话向来深信不疑。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是附近画馆小有名气的画师,根本不必与她一道。
但自战乱后父母双双亡故,他们十岁一起逃荒出来,早已习惯了相依为命。她胆量惊人,又不甘嫁凡夫俗子为妻,便只能闯这诡道。
所谓诡道,便是投身梨园。
在这样的年月,也只有这样才能与那些将军将士碰上面。
似她这种半路学戏的人,其实很难出头,可不赌一赌,她心有不甘。
梨园在每年的春夏之交,有一个很盛大的拜师学艺的庆典,借着这个机会,那些胆量大而又有眼力的少年少女,凭借着那纵身一跃,获得名角儿的赏识,便能被收入梨园的各个有名的戏班。

第一天的时候,他和她便来到场地边。
在一人高的围栏里,有匹毛色黑亮的马拉着辆没有顶盖的空车,围着场地不停跑,只要有谁能够抓住它离围栏最近的时候,纵身越上那辆车,并牢牢止住那匹奔跑中的骏马,谁便算有了进入梨园的资格。
围栏边看热闹的人倒也不少,这一年一度的盛会,总有人能抓住机会,一跃成为梨园新宠,亲眼目睹这改变人命运的一跃,也给旁观者一种与有荣焉的错觉。
当然了,失败者的下场也让人心底发寒。
有太多人倒在马蹄下如同死狗一样被拖出围栏,丢在大街旁,或生或死,活着的自己悄悄走了,死了的,草席裹身,被丢到乱坟岗。
世间事就是如此残酷,胜了的永远受人瞩目,连旁观者也另眼相待,输了的,只能一个人承受失败的惨淡收场。
何况这是个战乱的年代,人命如草芥,能拿什么换得温饱?唯有命。
有意一试的人都围在最前面,他在前,她在他身后。
马匹入场了,马匹开始围场慢慢奔跑,他的手心已经出汗,腿亦有些发软,骏马矫健的四蹄踏在地上,浮土如同烟雾缭绕在马蹄上,升腾起一片黄色的沙尘。
她在身后推他一下,让他做好准备,他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引得她皱眉扭头,她那刻意扎起的高发辫,如同倔强的马尾,仿佛也在嘲笑他的胆怯。
她不再看他。
骏马越跑越快,车轮喀吱作响。
一声竹哨响起,跃跃欲试的人群终于动了。
第一排的第一位少年脚踩围栏,纵身一跃,眼看就要跃进车里,却被栅栏竖起的长木片绊住,堪堪倒在马车后。
少年顾不得疼痛,立即从地上爬起,闪到围栏旁,试图翻越出来。
但骏马疾驰而来,根本还没容他做什么,那略显宽大的马车便刮过他,令他摔倒在地,后背俨然血流如注。
负责清理的人手已经赶到,从围栏下半部开了小口,把他迅速拽了出来。几个人把他抬到路旁边,便心安理得离去。
他们的职责便是如此,第一时间救下弃赛者,当然,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反正不影响马继续畅通无阻的奔跑就好。
看到此,他更是心里打鼓,反观她,依旧斗志高昂。

她真是一个不怕死的女子,他默默想。
第二个人也上了场,但人群中已经有人萌生了退意,毕竟第一个人那血淋淋的惨状无比震撼人的视觉。
第二个人身手不凡,一踏一跃,便恰到好处地落在了车内,那马儿却感到有人入了车,异常暴躁起来,速度飙升,阵阵烈风呼啸,哒哒的马蹄声急,黄土漫天。
在几圈高速奔跑后,骏马开始尥蹶子,这种致命的动作,终于把车上那人给翻腾下来,虽然他已经很迅速地往旁边滚去,可是还是逃不开烈马的奋蹄一击,直接被击中头部,生死不知。
这位也被拖了下去,他看着那毛色油亮的骏马,就像看到暴怒中的恶虎,随时都能把人拆散入腹。
她又在身后催他,捏捏他腰间的肉,他堪称惊悚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去死。
而且还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试图让她也放弃这作死的想法。
好在她也在犹豫中观察,第三个,第四个……
都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她长舒一口气,看出场上的马体力也被消耗了不少,就又一次提醒他,这次是拿脚踢了踢他。他扭头睁大眼,佯作不知。
她气急,一努嘴,已经有人一跃而起,这人也是了得,就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马车上,纹丝不动,烈马用尽了招数,无可奈何,那人一把攥住缰绳,成功驯服骏马。
他成了第一位胜出者。
那人极大地鼓舞了已经心生怯意的人们,人啊,只要看到一点希望,就会奋不顾身,忽略那百分之九十的危险。
按照规定,一天选出一名,到此,第一天的精彩已经结束,为期十五天的盛会才刚刚开始。
回到他们所栖身的破旧小院,她便是一通抱怨,顺便附赠他无数白眼。他不发一语,默默挑水,收拾院子,最后摘了几把新鲜的青菜,下了碗香喷喷的面条。
她吃着面条,还是不爱搭理他。他也闷头不说话,吃完饭,拿起自己的画笔开始作画。
他画的就是白日里那惨烈的一幕幕,围观的人的幸灾乐祸,进入栅栏的人的拼死一搏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贪婪,更有那一具具被抛在街边的年轻躯体。
他熟练地勾勒,细心地回忆起那些人狰狞而鲜明的表情。
最后,他停下笔,仔细想象着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神态?害怕,惶恐,甚至是不安,担忧?
她站在他后面,依旧气势汹汹,手拉住画纸的一角,作势欲撕。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拿那双平日里温润的眼睛看着她,那里有满满的警告。
她妄图瞪回去彰显自己的不屈不挠,却在他目光转向别处时偷偷收回了手。
“明天,无论如何你都要上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她留下这一句话,便回了自己房间。
他苦笑,他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她对他为何抱有这么大期望呢?不过是她自小凄苦,早就习惯了依赖他,可是,他真的胆小如鼠啊!
他放下画笔,摊开看自己的双手,修长文弱,怎么也不像能握住那命运轱辘的有力之手。
月沉星稀,蓝紫色的夜空中,有几只蝙蝠飞过。连这么弱小的生命也要为了生存在寒夜里来回穿梭。
他一定可以的,他想。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她就起来活动手脚,跑步跳跃,意图在今日的比拼中多一分把握。
她因为运动而热红的脸蛋上有细密的汗珠,那明亮的眼睛中蕴含无数的力量和信心。
看着这样一双充满活力的眼睛,他自惭形秽,他作为一个男子,却不如她这样一个女子来得英勇过人。
临出门的时候,她再一次叮嘱:“你今日一定要上去,早得到这个机会,就早一点给那些人留下好印象。”
他点着头,很轻地点着,心里一阵阵发虚。
如同昨天一样,人群又是满满当当,比起昨天,今日里的人都显得特别勇猛,反正是看过了昨日的惨状,敢在刀口舔血的人,何惧早晚。
他看着一个个勇士般的人物,个个视死如归地前赴后继,让他不由感慨,如果这些人能在战场一展所长,还哪有战乱,怕早就四海升平了。
只有在关乎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人才会表现的如此英勇无畏吧!
她依旧是在他身后,后背几乎都要被她拧的麻木了。
他纹丝不动,而且还牢牢地挡在了她前面,令她也不能向前踏出一步。
好在,正午刚过,有个文弱的少年就一举成功,成了第二位胜出者。
散场的时候,她几乎要将他痛扁一顿,她是看出来了,他哪是和她作伴?分明是来挡她的路。
她没有和他一道回家,而是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些东西。
他给她留的饭她动也没有动,只隔着房门对他闷闷说了一句:“明天我排在你前面,你莫要拦我。”
他轻轻“嗯”了一声,在她房门口坐了很久,直到最后,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方回去睡。
他们比以往都沉默了许多,不再有说有笑,为了这样一个渺茫的机会,他们变得形同陌路。
他望着柔和的月光,想,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该有多好。
第三天,他们依旧早早来到这里。
那两名胜出者换上了锦服华袍,好似炫耀着他们作为胜利者的无限荣光。
依旧是排在最前面,她在前,他在后,马儿开始奔跑的那一刻,她对他说:“如果你不敢,我进去后,你就回去,继续做你的画师去!”
他没有回答,她也不需要他现在回答,她需要他的行动,退缩还是前行。
他的血性可不是说激就能激出来的,又一个人上场后,被无情甩下来。
她没有回头看,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飞身走上了属于她的人生。
她赢得极其艰难,险险抓住马车,在无比颠簸中向里爬,骏马又开始它的撒手锏,她的后背贴着地面,黄土直扑她的口鼻。
她闭着眼睛,死抓住木板不放,并一步步爬进去,拉住了缰绳,完成了这瞩目的逆袭。

她是女子,且是美丽的女子,更是美丽而毅力超凡的女子,她果然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
他回家的路走的很沉重,数年的相伴,忽然之间就这样曲终人散。
他吃过饭,时间却还很早,他又拿起笔,画出今日里最难忘的一幕。
少女的衣衫上布满黄土,本来白净的脸上也全是灰尘,她闭目,但是那看似纤细的手腕,同样精致的手指,却紧紧抓住缰绳。
骏马身姿矫健,仰天发出嘶鸣,前蹄奋起,阳光下,那油亮的毛皮闪闪发光,宛如熠熠生辉的明珠。
她这样的狼狈,却又如此的美丽,那双活力四射的双目,他确信,他再也无法从别人的身上看到了。
她在等着他。
坐在那高高的椅子上,以胜利者的姿态,感受别人羡慕的目光。
她想,他应该会来的。
她亦知道,他到底有多胆小。
夜里从来不会出门,刚开始在画馆做活的时候,冬天天黑的早,她必定每天得去接他。
从不爱养狗养猫,因为怕,也因为穷。
就这样,她每天当个展览品被围观示众,满脑子都是和他的回忆,每天都在人群找寻她的踪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但是她还是倔强地没有去那个破旧的院子找他。
在第十五天的时候,她远远看到他竟然真的来了,眉目清晰,近在眼前。
他看着她柔柔的一笑,似乎有意和她和解,如以前一般原谅了她的任性和胆大。
她扭头看向别处,心头却极为温暖,他还是来了,她的喜悦从心里蔓延开来,一直沁着骨头,穿透四肢,再也遮掩不住地逸出笑意,她脸颊的浅浅梨涡,肯定已经显出来了,她用手遮住口鼻,好让他注意不到。
对于这最后一场,围观的人也很捧场,毕竟是最后的机会,剩下的挑战者谁都想要这么一个机会,别的不说,衣食无忧,就是最大的吸引力。
他这次没有再耽搁时间,利落潇洒地一跃,时机把握的相当好,直接坐在了马背上,缰绳抓在手里,任由这马怎么折腾,他都一派从容淡然,围观者均赞叹不已。
一些眼尖的好事者在一旁叫道:“那不是那个女子的情郎么?”有人指向她,她只做不知。
他才不是呢!她心里想。乱点鸳鸯谱。
他不出意料地获得了胜利,但是她看到,他苍白的脸色,颤抖的手臂,都暴露了他此刻的害怕惶恐。难以想象他克服了多大的恐惧,才完成了这改变命运的一跃。
她亲自迎接他,不管周围人的目光,托着他手臂,慢慢走向后堂。
还好,他终于来了,还是可以和她一道面对以后的生活。
直到握住他手的这一刻,她才隐约明白,他更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缺了他,便不够完整,就像没有了空气浸润她的肺腑,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一晃,他们来到梨园已经一年多了。
回首这一年的经历,她觉得真算是长了大见识,也倍感艰辛。四功五法的练习,也让她的美丽更具非凡的魅力。
四功者,唱念做打;五法者,手眼身法步。
每次的功课她都很刻苦的完成,精益求精,吊嗓,身法,她都做足了功夫,汗水和泪水磨不灭她的希望,反而让她越发坚定。
她的努力也让班主另眼相待,得到了更多的机会。没过多久,她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梨园新宠。
他亦颇受群众喜爱,扮相特别合眼,往那一站就是一英俊小生的模样,风流倜傥,眉目间自有卓尔不凡的气质。
再加上他的画技很好,又为他增色不少。在那些喜爱他的戏迷心里,这是一个靠作画就可以养活自己的翩翩公子。
有时去达官显贵家里唱出戏,倒有不少女子让他作画。赏赐的银钱竟然胜过一出戏,这自然令班主极为喜爱。
无奈他基本功特别烂,嗓子不好好练,只有身法练的特别好。
她问他为什么只练身法,他说:“我以后又不以唱戏为生,练些轻身功夫逃命快一些。”这样的技能,在这样战乱的年代确实很合适。
她想,他原来也在等待着她的成功,离开这个他本来就不愿意呆的地方。
好在,她的机会就要来了。
听班主说,这次他们要为一位久经沙场,但是酷爱戏曲的将军献艺。
这位将军她也有所耳闻,说他器宇轩昂,威武霸气,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知道她的打算,却并不赞同,他不认为一个如此英武的将军会娶一个戏子为妻。
是的,不管她怎么认为这是一条捷径,他就是觉得作为戏子,本身都很容易被人轻视。
她才不会管他的想法,这是她多年的谋划,怎能作废,她就听过前朝有位女子收留了一位落魄将军,后来两人夫唱妇随,统一了天下,那女子也就成了皇后,母仪天下。
当然了,为了皇室尊严,这些都变成了传闻,不敢写进正史。
有了权利,还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很快,那一天就来到了。
那天,为了迎合将军的喜好,特别排了一出武打戏。
她在戏中演一位女中豪杰,为了国家大义一枪杀死了自己投敌叛国的青梅竹马,成全了一段巾帼英雄的佳话。
戏中的青梅竹马便是他。
他起初并不爱演,这出戏寓意也太不好了。她百无禁忌,笑他:“这些年总觉你我生错了,本该是你为女来我为男。”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嘲笑他的胆小如鼠,他不以为意,这出戏就是让他不喜欢。
最后她正色道:“你再帮我一把,这出戏是演给那位将军看的,他的母亲也是位戏迷,特别喜欢俊美小生的扮相,而且你身法好,有一场打斗戏很凶险,别人我不敢放开胆子耍枪。”
他深深看她一眼,点头。
她多年的夙愿,自然想要尽善尽美,他能做的,就是助她一飞冲天。
那日,本来晴好的天气却在最后一场戏即将开演的时候,乌云密布,看样子一场大雨将至。
这最后一场是重头戏,而且那将军对她已经有几分欣赏,她怎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他倒十分乐见其成,把戏服一脱,妆都没卸,就跑到将军府的后花园赏景。
将军的母亲已经回房歇息,雷声阵阵,大雨将至。
正当她愁眉不展之际,班主却面有难色地把她拉到一旁。她没想到,班主给了她这样一个消息。
这位将军英勇善战,却也嗜杀,他说,这出戏他看的不过瘾,最后一场是什么内容他也知道。他更坦言,对她很是欣赏。但是嘛!这最后一场她若按他说的来演,她就能成为他的女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再不用东奔西跑,颠沛流离。
班主这里也能得赏赐不少银钱,实在是一场很好的交易。
将军也听过她的传闻,勇气可嘉,是梨园十年来通过庆典挑战入选的唯一一位女子。他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女人。
要求很简单,那最后一枪,要真的刺下去。命嘛!他不要。且他母亲还挺喜欢这个英俊小生,只要刺出血,来场真的刺杀就好,配上这雷声风雨,绝对好看。
要真刀实枪!她脑袋里一阵空白,手都在哆嗦。
班主在旁边连声催促,她只道:“让将军稍等一刻钟,这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情。”
她太清楚自己的选择了,所以才如此不知所措到莫名心惊。
她慌忙走出去,却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不知不觉向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她心跳如鼓擂,她知道,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将军已经亲口承下,只要他满意,她就能得到机会留在他身边,凭她的手段,绝对可以拴住这个男人的心,富贵权势,指日可待。
她犹豫了,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压下这份犹豫,心乱如麻。
四周光影一闪,晃了一下她的眼睛,原来她已经来到了将军府的湖边。

她抬眼望去,却看到他倚在假山旁,长身玉立,风姿翩翩,正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说笑,甚至还伸出手摸了摸那女孩的头发。
那姿态风流倜傥,眉目如画。
他从来不会对女子如此温柔,目光柔和,唇带笑意,那小女孩仰脸看着他。湖光山色,绿草鸟啼,这一幕美好和谐,却令她倍感刺目。
忽然他站直身子,轻抚一下那女孩头顶,说了句什么,那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也笑了。
他朝这边走来,她避之不及,一下子被看个正着。他看到她,有些惊讶,刚想说什么,她却一下子转身,留给他一个急匆匆的背影。
她走得极快,胸中似一团烈火燃烧,脑袋里依旧一片空白,却只有一个念头,将军的提议真是太好了,太是时候了。
她与班主道:“我已与他商议好了,即可开演!”
她坐在镜前,看着他与班主略起争执,最后他无法,对旁边人说了一声,还是坐下来补妆。
她暗暗嘲讽,他对那小女孩挺重信,还特地找人告诉她一声,真是有情有义。
女子有时就是如此臆断,只相信她自己的猜想,令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错综复杂,令简单的命运变得风雨交加。
台上已经加盖了一层油纸木板,用来抵挡风雨。
锣鼓声起,好戏开演。
不远处的将军眉眼带笑,捻颗葡萄吃的正欢,十分惬意。她看着这一幕,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也可以如此,轻易掌控人的生死,轻易操纵人的命运。
他和她的对手戏开始,他总觉得这最后一场,她的表现有些异常,该诉说往昔回忆的时候,本该表现柔情惋惜的地方,总觉得她眼神里透过一股狠绝。
等真的武斗开始的时候,他才觉出她情绪中的暴戾。动作不错,可是力度却更像是拼尽全力,狠辣利落,怎么看都气势汹汹。
他虽然应对的很好,但是她速度加快,招招致命,令他躲闪不及。
幸好,只差最后一招,他假装被她刺死就好了。他依照原本的招式慢下来,她亦缓下来,他欣慰,这出戏终于要演完了。
忽然,一个惊雷轰隆隆下来,刺目的闪电令他一个激灵,他很胆小地闭了一闭眼。不自觉地往她身前靠了靠,他胆子小,雷雨天也是顶让他害怕。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的枪至,“噗”的一声,那枪一下入他左胸口往上三寸,他睁开眼,来不及反应,如戏中最后一幕一样,仰面倒地,枪尖血淋淋拔出,带出一串血花。
他不可置信睁大眼,她却面色平静,只有眼神里看出一丝惊讶,她本来想的是刺在他的肩膀,更没想到会刺这么深。
但是她拔出枪,依旧说着戏文,亮了相,不紧不慢。
那另一边则传来将军的喝彩声,还伴有一位女子的惊呼声。
他躺在地上,侧着头,风雨大作,模糊的视线里,一位穿着红衫的小女孩跑向他,那面上惊慌失措。
他说的没错,这个小女孩像极了小时候的她,善良纯真,机灵可爱。他想为这个小女孩画一幅画,却还没有兑现就要命归黄泉。
他闭上眼睛,耳边依旧是锣鼓声,风声,雨声,还有她清脆的唱腔。
那天,他的血顺着台子流到地上,混着雨水,浸湿了锦月跪在地上的衣衫。
那年,她十二岁。
锦月知道,当自己看到他浑身是血静静躺在高台上的时候,她就再也没办法守住她自己的心。
他醒来的时候,戏班已经走了,他和她都被将军留在了将军府。
将军来看过他一次,说很欣赏他,说他在昏迷的时候没有叫过一次,是条好汉。他对他不起,一时兴起,险些要了他的命,问他可有什么愿望,要给他一个补偿。
他想了想,道:“我想当兵。”那目光清亮坚毅,连将军也不禁心神一晃,随即笑道:“好,等你伤好了,就来我军中。”
那段时间,她并没有来看他,一次也没有。
那她在干什么呢?他只从锦月的口中知道。
这个小女孩时常来找他说话,说她的哥哥如何英雄盖世,但在女色上又是如何糊涂。
说那个刺伤他的女子整日和她哥哥寻欢作乐,饮酒唱曲,很是荒唐。母亲说过他几次,他亦不听,和以往那些女子又不太一样。
锦月每每皱着眉对他说起这些,他都好似可以透过这眉眼看到儿时的她。
每每这时,他就会摸摸胸口的伤,心里暗道,一切已经回不去了。他对她的承诺也已经做到了。
他已经为她拼过两次命了,也该还了她爹娘的恩情。
那年战乱,他和她在一起捉迷藏,躲在了床底,是她爹娘双双倒在床前,令那些官兵没有搜出他们。
那天,他们那个小村子,只活了他们两个。他的爹娘姐妹亦惨死在那场屠村之灾中。
他俩尾随着那些官兵,妄图报仇雪恨,可是还没等那些官兵走出城,就被一群起义的兵勇所杀。
他这才想到,这是个战乱的年代,人人自危。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他却越来越胆小。
或许她说的对,他根本不像一个男子汉,他想当个亲兵,也不过是为了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从不觉得她自私,也没觉得她可恨,他们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女子本来就比男子活得艰难,她愿意以女子之身对抗这个世道,已然比其它女子强出太多。
他做一回她的垫脚石又如何,可是,恩情他已经还完了。这样的女子很危险,他不想成为她脚下被踏碎的泥沙,只能远离。

岁月匆匆,终于战乱结束,国泰民安。
他和她,却像夜晚天空中相邻的两颗星星,看着那么近,其实离的那么遥远。
这是他胡须花白的时候认识的一位洋人小友告诉他的关于星星的故事。
他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他们都实现了年少时的愿望。
她成了将军最爱的女人,最后竟真的娶她为妻。她展示出惊人的谋略和政治智慧,帮助将军获取更多的利益,她也成为了当朝的一品诰命夫人。
而他,当了几年小兵,因为精湛的画技,成为了御用画师,最后离开军队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兵,没有任何战功。
他的一幅画价值千金,能够让他作画的人,无一不是非富即贵。
他娶了锦月为妻。锦月聪慧善良,且对他一往情深。他很感激锦月几十年的陪伴。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的病榻前,那样的伤势终是让他元气大伤,五十多岁就油尽灯枯。
他老了许多许多,头发如一层皑皑白雪,皱纹和老人斑把他曾经俊朗的脸淹没在层层褐色褶皱下。那比女子还细白修长的手,早就消瘦如白骨,白骨上覆盖着失去了弹性的干枯肉皮。
她风韵犹存,衣着华丽,妆容华贵,从容淡定,那紧闭的嘴角微微往下,才看出一丝老态。
他看着她,都忘了多少年他们再没有这样相对而坐。
他模糊的视线看到了窗外的树影婆娑,今日天气还算凉爽,落在地上斑驳的光让他想到了十岁那年的逃荒。
他忽然问她:“你害怕吗?”
她的睫毛闪了闪,微微垂下,阴影遮住了眼角的细纹,她一笑,做惯了宠辱不惊的官太太,她的姿态拿捏的很好:“没什么可以让我害怕。”
他看着她,吃力地笑了,那年,她回答:“我们俩一直在一块,我就不害怕。”她那时候仰着脸,脸上是刻意抹上的黑灰,遮住她美丽的脸庞,唯独那双眼睛,特别亮。
他颤巍巍拿给她一幅画:“如今我要先行一步,就给你这幅画,算是留个念想。”
她的手不自觉抖动,缓缓接过那副画:“我一定好好珍藏。”
那卷轴早已发黄,边上微微卷起,有细小的毛边,看来这纸质并不好,且年代久远。
他笑着看她:“你走吧!别再来看我了,徒增伤感。”他眼神依旧如玉般温润。
她张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那尘封的一切悲欢离合何必再掀开,问这将死之人,徒增牵绊。
他一直目送她到很远很远,她走得特别慢,最后,回头望了他一眼,看到他还在看着自己,便深深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出殡的那天,她神情淡然,一举一动都很符合大家夫人的气度,哭的委婉含蓄,别有一番美感。
锦月昏厥了数次,痛哭流涕,犹如最悲切的孤雁。口中不停说着他们之间的约定,说着他的狠心离去,字眼模糊,却感染的在场之人无不落泪。
她身着素衣,神情慈悲又怜悯。人已死,哭有何用?
那年,是他的一年祭。
她亲手折了元宝,剪了纸钱,立在他的墓前。
她远远支开了所有人,抱着冰凉的墓碑,无声哭了半日。
第二年,她没有来。
此刻的她,抱着那幅画,留下最后的遗嘱:“让这画与我同葬,放入我的棺木中。”说完,闭目而逝。
她的小儿子忍不住好奇心,在下葬的前一刻,打开了这幅母亲视如珍宝,两年来无一日离身的画卷。
这是一幅他看不懂的画。
炎炎烈日下,一群人聚集在围栏外,围栏里是一匹奔跑中的骏马,它身后是一辆无盖的车,周围人神色或惊惧害怕,或喜不自胜,或摩拳擦掌,最前面都是些少年模样,唯有一位高高扎起发辫的少女十分显眼,望着场里,十分专注。
在她身前,有一位少年,焦急不安,张开双臂意图遮挡她的视线。
不远处的街边,摆着几具少年模样的躯体,大概已经死去。
这两人的相貌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把画递给他的父亲,曾经英勇无比的大将军,父亲看了看,道:“这是梨园的择徒庆典,也叫作跃龙门。当年你母亲和你姑父都是这样选进梨园的。”
他从未听人提起过这段过往:“真没想到像我母亲和姑父这样的人物竟会出身梨园。”他想了想,又奇道:“为何我从未听过梨园有这样的庆典。”在他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庆典。
“那是因为你姑父请了道圣旨,不让民间再举办这样的庆典,而是出资兴办学堂和技艺班。”将军摸摸胡须,似是回想往事。
他还是不解:“为什么?这样的庆典多热闹啊!”
将军卷好这幅画,轻轻放在她身旁,她依旧美丽,宛如睡着了一般。
良久,直到合上棺木,将军才回答:“你姑父说,伤亡太大。”
他点头,这的确是姑父,善良仁爱。
但是下一刻,他敬爱的父亲却说了句粗话:“他纯属放屁!”那语气满是无可奈何的愤怒和无从解释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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