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老板数落一番后,钟子衿发了几段语音倾诉,男友阿辉只回了一个字“哦”。
她叹了口气,头靠着地铁栏杆,塞上耳机听《黑择明》。
“哎,有痴汉!”一个急促的声音划破车厢,奇怪的是,无一人抬头。
她从“既然浮生就如游戏,不如坐战机”中乍醒,瞥见一只黑手在自己腿上摸捏,忙抓起甩开。再抬头时,撞上了一双烟迷雾锁的桃花眼。
他穿着顶寻常的白衫黑裤,手插裤兜,
唇珠微翘,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清澈的眸子上。承接到她的目光,他眨了下左眼,倚在车门上歪头笑了。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周遭喧嚣都淹没在那惊鸿一瞥里。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纸页上冷冰冰方块字瞬间活泛起来。
“是你……刚才在说话?我……”她舌头开始打结。
他挑了挑眉头,等着她的下文。
广播响起“折柳站到了“,她被人群挤下了地铁,一步一回头。
繁华城市的街灯模糊成一片,他的模样在心里渐清晰。
2、
那天过后,钟子衿再没遇见过他。
生活依然琐碎平淡,领导说她拖拉,阿辉发微信就“嗯”和“哦“两个字,爸妈嫌她太孤僻了,不会跟人打交道。
他眼底的波光潋滟,像极了一场幻觉。
消失多日的阿辉却突然出现,面无表情地提出分手,说喜欢别人了。
她抖得像寒风里瑟瑟的枯叶,反复念叨着我不信。阿辉皱了下眉,说我先走了哈,就来告知你一声。
钟子衿双腿软成棉花,跌跪在地抱住他的腿,哭着求他别这样。
阿辉甩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子衿在地上直瘫坐到夜色如墨,才拖着无知觉的躯体,一步一步挪到护城河边。
她和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作了道别,就要跳下去。
蓦地,一声轻笑飘来:“说好的死亡迟早都找你,切勿凭自己呢,林夕的词白作了?”
似渺远在天涯,又像呢喃在心间。
她睁开眼,声音沙哑而疲惫:“那林夕还写过如果你太累,及时地道别没有罪呢。”
说话间,她转过脸来,那张思忆里的俊美容颜近在咫尺。
他的骨相立体,侧面如山峰起伏,皮相偏生又极温柔,如夕阳铺满湖面,看久了会化在里面。
他耸了耸肩:“是的咯,你男朋友太累啦,所以及时地道别了!”
她愣了下,不气反笑:“你嘴这么贱的吗?”
“我这叫欢脱!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天苦大仇深的,笑都不笑一下!哎我说,姐姐啊,为了那么个又穷又丑还脸上一堆痣的男人去死,不值得啊!答应我,留着这条命为一个好男人死好吗?”他说得一本正经。
她听了这话,头皮发麻,脸色突变,直直盯着他:“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男朋友长什么样?”
“我啊,我当然是坏人啦,我是来害你的呢!”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微微噘嘴,眼神有点受伤。
她的心弦松了,看他在点点星光下清俊无双的侧面,忽而觉得,他该是从某颗星星上下来玩耍的吧。
“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她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他:“你现在多大了啊?看起来好小。”
“我啊,永远十八岁,你信吗?”
“十八岁啊,大好年华。我过了年就二十三岁了,眼下都出细纹了。”
“知足吧你老人家,好多人是没有机会变老的!对啦,你为啥叫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你呢?”
“我叫韩晔,晔就是日尼玛的日,加上陶华碧的华。”
她早忘了今天是来自杀的,乐得不行:“痴线,还有这样介绍自己的。”。
两个人沿着河滩一路走,一路插科打诨。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夜色渐褪,依稀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驱散了无边的黑暗。
他疼得渗出一脸汗水,皱着眉咬紧唇,把手遮在眼前。
“我发现啊,我每次见到你都在晚上呢,加个微信吧。”钟子衿正专注地戳着手机。
“对不起。”他的声音雾一样迷离。
她再抬头时,空无一人,风吹得竹林沙沙响。
“韩晔!”她寻遍了周边,也觅不到他的去处。
他像水中月,日头一出,就散得无影无踪。
“韩晔,韩晔啊!”她把嗓子喊哑了,直到日光倾城,吹散了一场旖旎的梦。
她静默半晌,忽的笑了,披着一身阳光走进地铁站。
3、
钟子衿在镜前打着圈圈轻扫腮红,把胭脂溶在脸色上。
“钟子衿,最近怎么爱美了,有恋爱的苗头哦。”同事调侃道。
以往她只会疏离一笑就走开,今天却打了个响指:“bingo,你猜对啦。”
同事有点惊讶:“子衿可以啊,最近变开朗了。”
她想起他嘻嘻哈哈的脸,果然近欢脱者欢脱。
下了晚班后,她拖着一袋大米走到楼梯口,累得直喘粗气,熟悉的嗤笑声传来:“哈哈,累死你个逼。”
她一看,果不其然,他乐呵呵地俯视他。
“瞧你这弱鸡样,我帮你吧。”他伸出手,却突然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恍惚。
但是很快,他就把胳膊收回抱在胸前:“哼,我这么如花似玉的男孩子,你舍得让我干重活吗?”
“行啦行啦,不提拉倒。你在楼下等着,我把米送上去就陪你去我母校走走。”
4、
她下来时,他正盯着墙角一只死猫出神。她伸手要牵他,他一惊,往旁处一闪。
“走喽,去你母校喽,说不定还能看到你中学时的丑照。”
“你可拉倒吧,我现在长残了,那时还好看点。”
他们一路拌着嘴,走到一个老居民楼前。韩晔收住叽叽喳喳声,伫立半晌不动,指着四楼亮着鸭绒黄暖光的窗口说:“那里,以前是我的家。”
窗里传出噼里啪啦的油炸声,炸鱼的香味散溢四处,熏得人肚子直叫。
钟子衿吸了下鼻子:“以前?后来搬家了吗?”
他不搭话,不知不觉走进楼栋,上了几级台阶,又停住了脚步,没命似的逃了出来。
她把问句收回肚子里,喘着粗气跟他跑了老远。
斑马线上,一辆车飞射过来。他木头人一样,呆立当场,眼睁得老大。
她惊呼小心,伸手去拉他,却触到了一片虚无。她穿透他的手臂,像穿过空气一样。
她也睁大了眼,一动不动。
尖锐的刹车声刺破空气,司机伸出脑袋大骂钟子衿:“不要命啊,撞死你得了,蠢丫头!”
周遭人声杂杳而空远,钟子衿死死望着自己的手臂。醒过神来时,他已隐匿在夜色里。
往昔种种疑虑漫上心头,为何他只在夜晚出现,为何他从未牵过他的手,为何没见他拿过任何东西。
神推鬼拥地,她站到了他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摁响了门铃。
人也好,鬼也好,只要是他,怎样都好。
开门的是一个瘦削蜡黄的中年妇人,上下打量她:“丫头找哪位?”
“我找韩晔。”
妇人领着钟子衿进屋,客厅中央挂着大幅的黑白相片,韩晔在里头笑得岁月静好。
“这傻仔,从小就皮得很,走个路都不看车,”她脸上的皱纹似是又深了几分:“我们家阿晔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钟子衿一瞬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瞬间又心如刀割,后退着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丫头走路小心点,看路啊。”妇人叮嘱道。
5、
她走到他身边,脸上看不出喜忧。
“你已经知道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她的眼。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走啊,去我母校啊,愣着干嘛。”
“我是鬼,你不怕我吗?”他执拗地等着一个答案。
“有时候啊,人可比鬼可怕多了,把我逼到死亡边缘的是那个渣男,把我救活的是你,你说我该怕谁?”她冷笑了一声。
他努力忍着得意的笑,绕着她飘来飘去,速度渐快到重影。
她被晃得头晕,索性闭上眼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行了韩晔,你别晃了,头大。”
“听不懂文绉绉的东西!你跟个老学究似的,就不能跟我这样的年轻人学吗,说话活泼一点,多接触网络语言。”
“去死吧。”
“已经死了,不好意思,略略略。”他飘到她头顶,冲她吐了吐舌头。
他的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亲吻“了一下她的唇。她也对着他的影,轻点了一下。
多想含住那两片温暖的血肉,温香软玉,抵死缠绵。
6、
晚自习的灯整齐地亮着,下课铃响起。
来往的女生穿着校服,戴着黑框架眼镜,扎着毛躁的马尾。
韩晔四处扫了眼,皱着眉头:“钟子衿我好同情你们学校的男生,就这颜值水平,啧啧,像你这样的都能混个班花当吧。”
“哎呦我去,你怎么讲话的!幸亏我脾气好,要不然早把你打死!”
“把一个鬼打死,那画面太美,我不忍直视。”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哎,就是那个数学老师,以前看我穿短裙,就当着全班同学面说我不如去站街,还拿口红在我脸上画叉叉。”
韩晔望过去,一个胖女人正揪着男老师的胳膊打情骂俏。
“看我的。”韩晔扬了扬嘴角,跟着女老师走进车棚,钟子衿躲在柱子后面。
女老师正扯着公鸭嗓哼唱《爱情买卖》,掏出车钥匙。
钟子衿的心脏怦怦跳,兴奋地浑身颤抖。
他运足力量,自行车在漆黑无人的当下,无端端地左右大幅度摇摆起来。
女老师的眼瞪得铜铃一样大,七魂六魄都要被吓飞了,晃着一身肥肉尖叫着跑远了:“鬼啊!”
钟子衿忍笑忍得肚子疼,等女老师跑没影了,站出来为他鼓掌:“韩晔,你连吓唬人的样子都那么帅。为了报答,我请你吃地锅鸡。”
“我是一缕魂,没有身体,你忘啦?”
“哦,那我自己吃,你坐在旁边看吧。”她摊手作无奈状。
“你……”
“对了,你死了几年啦?”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长得也还凑合,说话就不能含蓄点吗?”
“什么叫还凑合……我说话这么简单粗暴,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哎,话说,是不是只有我能看到你?”
“是啊,其实有你就够啦。”他难得说句中听的话,她竟有点害羞。
夜色已深,店里只有他们。
她看着他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一张脸,默默勾勒着他们孩子的样子,虽知是虚妄。
“咱们去旅游吧,别的情侣都要买两张票,我们一张就够了。”他看着桌上的旅游广告,突发奇想。
“是耶,带上你可省钱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7、
想和他山长水阔,把世上游遍;想和他围炉共话,四季三餐二人一生,直到青丝染霜,岁月老去。
古往今来,爱上一个人的心境大抵相似。
他们和寻常情侣一样,甜蜜时恨不能融为一体,吵架时巴不得活撕了对方。
一起爬山时,他轻松飘了上去,指着累趴在地上的她哈哈大笑;她买了巧克力味和草莓味的两个甜筒,一边咬一口,装作看不到一脸怨念的韩晔。
一起看《新喜剧之王》时,韩晔东张西望,净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女主角太丑了吧,周星驰什么眼光啊”、“王宝强不是头顶一片草原了吗,怎么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出来演电影“、“周星驰白痴啊,他自己出来演岂不是票房更高“……
她一时气急,把爆米花砸过去,眼冒着火:“请你,对我的偶像,放尊重些!”
“凶什么凶,子衿你个王八犊子欺负我,呜呜呜。”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委屈极了。
“喂,干嘛这么可爱!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鬼哎,鬼不是应该血淋淋吗?”
“被你这么一说,我很没面子啊”,他翻了个白眼,舌头伸出来,左右摇动。
“切,哪里像鬼啊,像哈巴狗。”
“聂小倩不也没满脸是血吗,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啧啧啧。”
“我对那种披着鬼片外衣的言情片没兴趣,来来来,等会儿姐姐带你回家看真正的鬼片。”
8、
放到《鬼影》里女鬼骑脖子那段,早就瑟瑟发抖的韩晔彻底撑不住了了,“抱“着钟子衿不松手:“好姐姐,快关了吧,别吓唬我了。”
她摁开了台灯,拿枕头砸他:“你说你一个鬼,怎么还怕鬼呢?宝宝我也是醉了。你平时不是挺能的吗?嗯?”
枕头穿过他,砸倒了粉底液,瓶子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这都是人类对鬼的偏见!总把我们描述得那么恐怖,莫名……其妙。”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子衿,“他用力维持那一丝声音:“我力量越……来越弱了,可能要走了。”
“走?去哪里?”她装糊涂。
“其实吧,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的,你要……习惯。”声音断断续续,油尽灯枯。
“我……如果从没见过光明,也是可以适应黑夜的,“脸颊湿漉漉的,她点开一首歌《关于我们》:“如果后会有期,这是暗号”。
“忘掉这一切生命色相都认得你,能用心于记忆内搜索感受你……明白我跟你生命线已相连不死,能在远方再生没了期又在一起……”
“其实,阿晔,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对吗?”
他笑了,他的笑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得到处都是,点亮了她此后的似水流年。
9、
这些日子来,他力量弱得说不出几句话了,总是她在说,他在听。
她逗着他,就像他当初逗着她。
这一别,不知何日可期。
他们谁都没提起,仿佛不说再见,就可以这么一直一直见下去。
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那晚他说:“天亮后,我就……去投胎了,你在家照顾……好自己。哎我这人,最……讨厌煽情了。”
“可是,我还没跟你合照一次,没给人显摆我有这么美貌的男朋友呢。”她咽了咽嗓子,酸痛得很。
“别逗了,谁还不知……道你低调得跟空气似的呢,还晒……男朋友,你连……自拍都不晒……”他的声音轻如烟丝,在空气中袅袅散去。
她不忍开灯,怕伤了他,只擦亮一根火柴。火焰摇摇晃晃,他如白玉的脸也闪闪烁烁。
她不再说话,静望着他眼里的星辰大海,把它们深深地、深深地刻在心里。
第一点日光跳跃进来时,她最后吻了下他半明半昧的影。
又是新的一天,室内只她一抹孤零零的身影,一切竟像是她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来世再会。”她对着空气说。
渐亮的天光,在眼里幻成旧时月色。那时,他说要留着一条命为值得的男人死,可她现在是留着一条命为值得的男鬼活。想到这里,她把自己逗乐了。
他的乐天派烙印进了她的性格里,他已同她的生命融在一起。
8、
后来,钟子衿在晒家人的话题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身着黑短袖,肩膀上挂着个篮球,浓烈的日光刺得他微微闭眼。
博主叫韩佳音,是大一学生。
她下载了,把自己的照片和他的照片拼图在一起,这是他们唯一的合照。
钟子衿去打印完照片后,踏进了地铁,手机音乐刚好切到《关于我们》,她跟着哼唱起来。
旁座有一个婴儿,坐在妈妈腿上,睁着双神采奕奕的的大眼,拽着她的衣袖扯来扯去。
她俯下身来:“嗨,又见面了啊!”
婴儿笑得小手乱晃,张开双手要她抱。
这时地铁到站了,婴儿的妈妈抱着他走了出去。婴儿趴在妈妈肩上,隔着嘈杂人群,一直望着她,眼睛里恋恋不舍。
她跟着走过去,在车门合上前的瞬间,却又停下了脚步,列车门滴滴着关闭了。
“愿你这一世平安喜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