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离别
么妹峰上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却是疗伤练功的宝地,不过几月光景,石泰来和骆珺梅的身体已经恢复,康健如初。这雪峰上不分春夏秋冬,也没有国仇家恨,石泰来和骆珺梅过得是极简单却又极快乐的日子,放下了心理上的包袱,任奔放的热情在冰冷的雪峰上如烈焰般炽热燃烧。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不知在夜晚的静谧里,在飞舞的雪花中,在挂着冰凌的云杉树下,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许下多少诺言。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们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他们不是神仙,做不到长久的超尘脱世。短暂的回避,不过是对俗世的倔强反抗,最终还是要回归入世。因为,在这高耸的雪峰之下,有石泰来未报的家仇,也有骆珺梅牵挂的父母。
时间忽忽而过,这一天早上,石泰来见骆珺梅独自一人站在山洞不远的一处雪丘上,面朝东方,心不在焉地看着一轮红日渐渐升起。东方是衡州的方向,石泰来见她面色凝重,眉间略带忧伤,知道她又想起了远在衡州的父母。石泰来心想,骆姑娘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从未远离,与双亲感情甚笃,这段时间,可真苦了她了。他从身后慢慢靠近,轻轻将骆珺梅揽入怀中,柔声道:“珺梅,早间风大,可别着凉了。”
骆珺梅倚在石泰来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问到:“泰来哥,咱们上这么妹峰,有多长时间了?”
石泰来答到:“这山上终年积雪,四季不分,日子都过糊涂了,不过我想也总有两年多了吧。”
骆珺梅微微一愣,叹道:“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就过去两年多了。”
石泰来察觉到骆珺梅言语中似乎欲言又止,问到:“珺梅,可是有什么心思?”
骆珺梅道:“我记得我们认识的那一年,父亲三十有七,算下来,应该马上是他四十寿诞了。爹妈膝下就我一个女儿,又突然没了踪迹,这两年多,他们过得怕是很凄苦吧。”
石泰来搂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迟疑了一会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终于下定决心,说到:“珺梅,你跟着我,多受了很多苦。为人子女,孝字当先,你父亲的寿诞,我们理应去贺喜,借此机会,我也正好去正式拜会他老人家,向他言明我的身世,请他成全咱俩。”
骆珺梅听得脸上一红,想了一会儿,又说到:“如果见到我父亲,先不要急着说你的身世,我怕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就只说你家是饶州商户,那一晚你救了我,因而相识,其他一切,且待日后时机成熟,再慢慢说起也不迟。”
石泰来见骆珺梅为自己思虑周全,心有感激,但要说个谢字,又觉得很是见外,只好把头一低,俯在她耳边轻轻说到:“也好,就依你的。”
当日,石泰来携骆珺梅向丁神医说明去意。丁成林世事通达,自然不加劝阻,由着两位年轻人而去。两人又花了一天时间,把行囊收拾利索,第二天一早,石泰来和骆珺梅叩谢了丁神医的救命之恩,下山而去。
两人先来到了山下豆娃的草庐处,却发现草庐已空无一人。石泰来心里一惊,怕豆娃遭到玄元门报复,向山农一打听,才发现当下已是康熙二十年,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在山上住了有三年多的时间,而豆娃为师父守孝期满,已浪迹江湖而去。骆珺梅问明日期掐指一算,发现离父亲四十寿诞只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忙与石泰来买了两匹马,打马往衡州而去。
石泰来和骆珺梅尚未出四川,就发现三年多过去,光景与当年入川时多有不同。巴蜀大地虽然仍是有些萧条,但不见有军士往来驰骋,战火已经平息,百姓也安定下来垦荒种田。两人停马一问,才得知天下之势已大变,而更让石泰来吃惊的是,这天下之势的变化,还与他自己有关。
原来,三年前的那个夏日晚上,石泰来夜闯吴周皇宫,一剑刺死了张皇后,还打伤了吴三桂。吴三桂本只是肋下受了一掌,尚无性命之忧,但张皇后当夜便即一命呜呼,使他精神受挫,惊恐不已。加上衡州酷热难耐,吴三桂心情不舒,焦虑过重,突然得了中风噎膈的病症,随后又添下痢之症,他毕竟年岁已高,经不起折腾,终于没能熬过那个闷热的夏天,于当年八月抑郁而死,其孙吴世璠即位。吴三桂死后,吴世璠年轻德薄,不能服众,吴周一派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战事上也不能维持僵持局面,开始节节败退。镇守岳州的吴应麒见势不妙,弃城而逃,清军蔡毓荣等趁机挥师南下,克岳州,进定长沙、衡州、辰州等要地,直逼吴周老巢昆明。吴世璠等虽勉强支撑,但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听说当下昆明城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估计离吴周垮台,已经为时不远了。
没想到三年时间,形势变化如此巨大。石泰来与骆珺梅一合计,料想骆文德已经随吴世璠退守昆明,于是拨转马头,南下昆明而去。
石泰来知道,时至今日,昆明已成一座孤城,清廷必然调集精锐,一鼓作气将其拿下,城中顽抗的那些残师支撑不了多久,骆文德若是也撤到了昆明,已是处于万分危险的境地,于是扬鞭催马,往南疾驰而去。他暗想,自己是清廷六品命官,又有刺杀张皇后、重创吴三桂之功,只要向蔡总督极力求情,以自己之功劳,折抵骆文德之罪责,或可保全骆家。
两人日夜兼程,赶往昆明,还是迟了一步。进了云南境内,就发现不时有溃败的兵士哄逃,到离昆明一百里地时,逃兵更是突然多了起来,竟成络绎不绝之势。石泰来感觉不妙,下马一打听,果然昆明城两日前已被攻破,吴世璠自杀身死,曾经雄霸西南几十年的吴三桂势力,已是烟消云散,成了昨日黄花。吴三桂之乱,持续多年,波及辽阔,使刚刚得国的大清险些有覆国之危险,康熙帝大怒,昆明城破后,下令将吴氏灭族,而其昔日帐下文臣武将,自然难逃清算,等待他们的,是一场血腥屠戮。
石泰来二人来到昆明城下,他原是蔡毓荣帐下绿营六品千总,向守门的清军亮出身份,带着乔装成随从的骆珺梅进得城内。此时昆明城刚破,整个城内就像是一只打翻的染缸,乱得是七荤八素,吴氏旧臣死的死,躲的躲,逃的逃,满城尽是血雨腥风。石泰来先不急着向蔡大人复命,进城后由骆珺梅领着直奔骆家在昆明的府邸,到了一看,骆府早已经人去楼空,府上一片狼藉,看来刚被清军洗劫过。石泰来又暗中打听,得知骆文德早先果然随吴氏败退昆明,只是前两天昆明被攻破之日,城中大乱,之后去向,就不得而知了。骆文德毕竟是吴氏帐下一名三品文官,不在清廷重点抓捕的要犯之列,只要没传出死讯,尚有一线生机。石泰来几经寻访,终于从一位与骆文德在工部共事的同僚中打听到,昆明城破之日,看到骆文德夫妇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往城南逃去了。两人急忙赶往城南,一路上都是清军在挨家挨户搜查漏网的吴周党羽,遇到大户人家或者是想花钱消灾的,自然又少不了一番盘剥勒索。多年辛苦鏖战,一朝功成,不论是哪一方胜了,便可趁机洗劫,尽情享受战果。于将士们而言,这盘剥勒索到的,理应是战果的一部分,不然这样辛苦打仗,图的什么?此时城中百姓,当真是命如草芥,有钱的人家,只要钱给够了数,尚可少遭点罪,拿不出钱财的穷人家,自然是受尽折辱,稍有反抗,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城南住的多是一些贩夫走卒,人员更为混杂。石泰来和骆珺梅七拐八绕,围着城南兜了好几圈,却再也没有打听到骆珺梅父母的消息,骆文德夫妇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也难怪,在这城破国灭的乱局之中,又不知有多少人,或遁逃他乡,或成为乱刀之下的冤魂,生生死死谁也说不清。石泰来心想,这样盲目找寻有如大海捞针一般,机会渺茫,何不到牢中找被捕下狱的吴氏旧臣仔细问问,或许另有收获。与骆珺梅商议后,石泰来决定先找总督蔡毓荣复命,恢复官职,如此往来各衙门,出入大牢打探消息,更有便利。
这几年来湖广总督蔡毓荣可谓春风得意。本来两军在长江两岸对峙,难有进展,却突然得到吴三桂已归西的消息,蔡毓荣暗想,定然是石泰来行刺得手,估计过不几日,他就该回来复命报喜了。但等了个把月,仍没有石泰来消息,正疑惑间,又见镇守岳州的吴应麒突然领兵弃城而逃,知道吴三桂已死消息不假,吴周阵中方寸已乱。此时,自己亲自督造的战舰已成,于是即刻向上请令,挥师南下,连克长沙、衡州、辰州、贵阳等地,横扫西南,昆明虽然费了点周折,日前也已被攻克。此番平定西南,肃清吴周,蔡毓荣居功至伟,听说康熙帝的封赏,已经在来昆明的路上了,蔡大人自然心情大好,满面春风。
这一日,蔡毓荣左右无事,于是带着随从直奔平西王府,亲自督办查抄吴三桂巢穴。这吴三桂经营西南多年,府上奇珍异宝无数,蔡大人见军士抬着一口口大箱从面前走过,络绎不绝,想起雄霸一方的吴三桂搜刮多年的金银财宝,如今尽数握在自己手中,心中不禁豪气干云。又见另一边一队军士领着几名女眷,吆喝着将她们押往府外的囚车。这些女眷自然是吴三桂府上那些没来得及逃出城,又没有勇气自裁了断的小妾使女、宗室女孙,吴府所有男丁已被擒杀,可怜这些女眷,一个个云鬓散乱,满脸惶恐,低着头任由军士驱赶。蔡毓荣往那群女眷中随意瞟了几眼,却发现其中有一红衫女子,芳龄二八上下,生的是唇红齿白,柳眉粉鳃,如墨染的秀发下香肩半露,往下看纤腰酥胸,指如葱白,虽是落拓时,却仍浑身散发出不凡的气质。蔡毓荣将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身边的亲兵看在眼里,早有人过去将那领头的叫过来一问,才知那红衫女子原来是吴三桂亲孙女,从小养在府中,被吴三桂视为掌上明珠,怪不得如此气质芳华。也是蔡大人功高自傲,竟不顾避讳,咽了咽口水,向那亲兵使个眼色。亲兵会意,忙找人把红衫女子松了绑,叫来一辆马车,送往蔡毓荣行府。一面之缘,蔡大人的魂儿就已被红衫女子勾去,无心督办公务,心不在焉的在平西王府转了一圈,吩咐一名得力随从留下主持,上马回府而去。
那女子虽是吴三桂宗孙,但亡国后人,又有什么气节可言,早明白了昔日那万千宠爱、锦衣玉食,已成昨日往事,此后自己的命运攥在别人手上,任人欺凌,无力反抗,也只好从了蔡大人。蔡毓荣急急赶回府上,不等天黑,沐浴宽衣,自然是香汗淋漓,满屋春色。
一番巫山云雨,扫清了连日来的辛苦,蔡毓荣心满意足,推门而出。只见一名府门卫士在厅堂候着,见蔡大人出来,忙躬身报到:“禀制台大人,府门外石泰来石千总求见。”蔡毓荣听了一愣,这石泰来一去三年多,杳无音讯,怎么今天突然找到昆明来了,忙问到:“可是那三年前就没了音信的石泰来?”这卫士跟随蔡毓荣多年,先前就认得石泰来,忙答到:“回禀大人,虽然隔了三年时间,石千总容貌有些变化,但小的还认得他,正是那一年大人您派去京城的石泰来。”蔡毓荣大喜,一挥手道:“快让他进来。”
这边石泰来在府门外侯了多时,心里嘀咕,府门卫士进去禀告已有快一个时辰了,怎地还不见回话,莫不是蔡大人已经把我给忘了。正疑惑间,那卫士终于返回,向石泰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高唱一声:“石将军里边请。”把石泰来迎进府内,引到厅堂。
石泰来一进厅堂,见蔡总督已经在那候着,忙俯身拜倒。蔡毓荣笑吟吟地起身扶起,命人端茶赐座,问到:“泰来,可算等到你回来了,别来无恙吧?”
石泰来脸上微微一红,答到:“禀制台大人,那一年属下奉您将令潜入衡州刺杀吴三桂,哪知那老贼狡诈多端,不出皇宫半步,难于找到下手机会。属下潜伏半年,怕耽误大人战机,只好硬闯皇宫,想趁着吴三桂殿外消暑纳凉之机行刺,那老贼却早有提防,即便是纳凉,周边仍是高手环伺,也怪石某学艺不精,仓促之中只杀了伪皇后张氏,打了吴三桂一掌,却也中了吴贼爪牙的毒镖,所幸托大人洪福,泰来拼尽全力得以逃脱。但那支毒镖上淬有苗疆的百日尸腐毒,此毒厉害无比,若不能及时救治,百日之后将全身溃烂,化为血水而死。属下不敢大意,四处寻访,终于在川西雪岭找到一位隐居高人,费了好些时日,方才解了我身上的毒,因此未能及时向大人复命,等我下山时,才发现大人已经领兵攻入云南,因此匆忙赶来。蔡大人,石泰来无能,未能当场除了老贼,有辱使命,请大人责罚。”
石泰来担心蔡总督知道了骆珺梅身份后心存疑虑,怕节外生枝,因此故意隐去与她相识那一节不讲,只说是自己中了那苗疆剧毒,所以没能及时赶回复命。所幸蔡毓荣正是得意之时,并未多想,他征战西南多年,那苗人的百日尸腐毒之赫赫威名早有听闻,知道这毒着实难对付,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以除尽,因此对石泰来这一番话并无猜疑。蔡毓荣听石泰来说完,左手一摆,哈哈笑道:“泰来,休要自责!你孤身赴险,英勇可嘉。虽然没有当场除了吴三桂,但也剪除其臂膀,伤了老贼,大创其锐气,扬我军威,日后老贼惊恐抑郁而死,亦与此不无干系。你立此奇功,莫说责罚,本官还要奏明圣上,为你请功!”
石泰来听蔡总督如此言道,略觉心安,忙起身行礼道:“谢大人褒奖,石某不敢居功,都是制台大人调度有方。”
蔡毓荣本是惜才之人,如今石泰来归来,他手下又添了一员猛将,心中本来高兴,又见石泰来把功劳推到自己头上,更是欢喜,说到:“本官统兵打仗,向来是论功行赏,你是本官秘派去的,若不向皇上禀明,岂不是埋没了你的功名。咱们在前线浴血苦战,为的朝廷的江山社稷不假,但也不能亏待了自己。如今天下初平,正是我等朝廷栋梁加官进爵、享用胜利之时。你且稍侯几日,我不日将上书朝廷,言明你重挫吴贼之功,保管你坐地升官,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见蔡总督如此抬爱,石泰来连忙行礼致谢。蔡毓荣知道石泰来是个难得的人才,有意笼络,叫来师爷让石泰来把刺杀吴三桂种种细节再详细阐述一遍,命师爷好生润色,拟成折子。蔡毓荣接着问到:“泰来,若是圣上赏识,要提拔你,你想往何处高就?”
石泰来忙答到:“属下自然是追随制台大人,在蔡大人麾下效力。”
蔡毓荣笑道:“我倒也想留你在身边,可是现在仗打完了,圣上必然让我还任湖广,不再统领绿营。泰来,我知你心意,但依我看,你长于武技,若是随我去干那些个治乱垦荒的政务,未免太屈才了,不利于你的前途。眼下我尚兼领着兵部尚书的虚衔,多少能说得上一些话,不知兵部可有你看得上的位子?”
石泰来正有意入职兵部,好查清当年武举弊案,为父母正名。他心想,蔡总督出身汉军正白旗,是皇帝信任的朝中重臣,征讨西南又是功劳甚巨,必然更获朝廷倚重,他要是出面帮自己讲些好话,当真是再好不过,于是回道:“属下听说,当今圣上大兴武科,广纳武学之士,更是首创磐石、破壁二阵。石某不才,拳脚功夫上还堪堪过得去,若是到兵部任职,属下愿意操持武科事宜,好为朝廷遴选可用之材。”
蔡毓荣拍手赞赏道:“好,年轻人原来早有打算,果然是有抱负,本督甚是欣赏。”又侧头对师爷道:“常先生,你就把泰来的意思一并写进折子里。”
公事叙毕,蔡毓荣又问:“泰来,现今住在何处?”
石泰来道:“回禀大人,我日前刚刚进城,尚无居所。”
蔡毓荣对师爷道:“你明日留意一下,给泰来在这附近寻一处排场的府邸,把他好生安顿下来。”
石泰来正要推辞,忽然想起骆家在昆明的府邸正是空置,且骆府与昆明城中其他吴氏旧臣的官邸相比规模不大,不显铺张,与自己职级相匹配。他暗想,骆珺梅从小在那长大,若是在骆府住下来,对她总有些慰藉,一旦骆文德夫妇得到消息,寻回来也更方便许多,于是说到:“大人为属下考虑周全,石某不胜感激。属下要斗胆向大人讨一个住处,方才我来大人府上时,路过一座宅子,听人说是原来吴三桂手下工部侍郎骆文德的,我瞧那一处宅子虽然不大,但还算清净,方便练武,不知道那座院落有没有拨给哪位大人。”
蔡毓荣笑道:“这个好说,便是拨出去了,让他给你腾出来便了。”说罢吩咐师爷,安排军士把骆府打扫干净,又拨给石泰来几名亲兵,让他安顿了下来。
骆府虽然已被清军洗劫一空,但好在几间屋子还是保全了下来,略作修缮,再添点家具,便也是个舒适的所在。府内西侧又一处园子,名唤憩园,正是骆珺梅少年时经常玩耍的所在,所幸也没有毁掉。石泰来把骆珺梅接到骆府,让她换回女装,对外言称她是自己在入川时萍水相逢的女子,互有情意,因此跟在身边。
安顿好后,石泰来一面应对蔡毓荣交待的差事,一面带着骆珺梅暗地里寻访骆文德夫妇的下落。两人费尽辛苦四处打听,把昆明城上下查了个遍,却仍然没有得到一丝线索,就好似他两人随着吴周势力的垮台一起消失了一般。
常言道,没有不透风的墙。石、骆二人虽然是小心谨慎地在暗地里悄悄行事,但骆珺梅毕竟在昆明城生活多年,又是官宦之后,时间稍长,总还是有几个相熟的把她认了出来。不多时,蔡总督帐下千总石泰来私藏吴周乱臣之女的消息,在清军中不胫而走。
这一日没有公事,石泰来带着骆珺梅出门打探消息,日前他也听到军中有人议论自己,于是让骆珺梅取块黑纱蒙在脸上,好不要太招摇。说也凑巧,两人刚出府门,就见对面来了一队人马,当中一抬大轿,颇有排场。石泰来勒马一看,那轿子正是蔡毓荣蔡大人的,于是让骆珺梅在一旁稍侯,自己赶紧打马上前行礼。
蔡毓荣听出是石泰来的声音,于是撩开轿帘,看见石泰来着一身轻便衣服,而不远处有一黑纱蒙面女子,也是利落打扮,正关切地望着石泰来。蔡毓荣想起军中传言,于是笑问到:“泰来,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石泰来答:“回大人,今天正好没事,就到城里闲逛逛。”
蔡毓荣道:“也好,到处走走,顺便看看城里还有没有落网的余孽。”说着又拿眼角往骆珺梅那一瞥,问到:“那一位是哪家的姑娘?有这等好福气,跟了我们石将军。”
石泰来脸上微微一红,答到:“一介村女,籍籍无名,说出来休要折了大人的耳根子。”
蔡毓荣笑道:“看来必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妙人儿,还藏着掖着,怕大伙瞅见了和你来抢。”
石泰来知道总督大人是在打趣,回头一看骆珺梅那仪态姿容,觉得这一句“如花似玉的妙人儿”怕也当得,心中窃喜,脸上也是讪笑着,却见蔡总督忽然把笑容一收,把自己叫到跟前,正色说到:“不过,泰来啊,你毕竟年轻,本督还是要提醒你几句。你少年心性,喜欢那花前月下的风流快活,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若要明媒正娶,纳为正室,还是要慎重思量则个。泰来,你且想想,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是官居六品,等到我那折子递到皇上面前,龙颜大悦,飞黄腾达、官居显位更是指日可待,到时候,指不定多少朝中大臣想与你结亲呢。更何况,如今云南初平,咱们这一仗功劳甚巨,总有些宵小之辈眼红,揪住些琐碎小事的尾巴不放,到圣上耳边闲言碎语几句,也够你受的。泰来,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石泰来一听,蔡大人话里有话,不过既然总督大人没有点破,石泰来也不便多言,于是应到:“谢大人指点,属下明白了。”
言罢两人别过,石泰来带着骆珺梅在昆明城内转了一天,仍是一无所获。回到府上,石泰来把蔡大人的话左思右想琢磨了好几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暗想,蔡大人虽然没有言明,但看起来大抵已经知晓了骆姑娘的身世,只是他尚不知自己与骆珺梅有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还当是他石泰来年少风流,贪图美色。蔡大人身居高位,尚能听到这些传言,想必城中军士将官,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了,昆明城内人多眼杂,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
蔡大人的一席话在石泰来脑子里盘旋,久久不能淡忘。尤其是他最后那句话,更是让石泰来心头一紧。他暗自思量,自己这些年投身军营,阵前搏命,乃至而后独闯虎穴,刺杀吴三桂,为的是建功立业,在军营中混出个名堂,好谋个管事的位子,便于查清当年父母冤死的真相。如今幸得老天垂爱,上峰赏识,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功勋,正是往上攀的大好时机,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否则眼红的宵小之辈添油加醋演绎一番,传到京城去,当真可能功亏一篑,徒劳一场。
石泰来是个耿直之人,肚子里有了心事,脸上便藏不住,几日来都是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样子。一旁的骆珺梅看在眼里,她心中疑惑,初时,还以为是因为一直打听不到她父母音讯,石泰来心中有愧,所以苦恼,后来慢慢觉得有些不对劲,于他的眉眼之间,察觉出他有了一些别样的心思。她向来是十分敬重石泰来的,他不说,她也不好直接问,只好把这些个疑惑藏在心底里。
这几天石泰来仍旧出门打探消息,但总是找些由头不带着骆珺梅同行,没几日突然又说外面清军在布控搜查漏网乱臣,风声紧了起来,连府门都不让她出了。骆珺梅对石泰来用情颇深,见他近些日子目光闪烁,与自己四目相交时,总是触电一样很快把眼神掠到别处,出入府门与自己打的招呼也少了许多,心中更是苦恼,每日只好在府内里来回踱步,消遣时光,等候石泰来归来。
这一天骆珺梅招呼灶上做好饭菜,自己一个人在憩园里踱着步子等石泰来回来,眼见得夕阳西沉,终于听到府门外马蹄声响,知道石泰来回来了,忙迎到府门,牵过他手中的马,说到:“泰来,你辛苦一天了,赶紧进屋歇着吧,我去给你打点水来洗把脸。”石泰来见府门大开,外面不时有行人路过,连忙拉着骆珺梅往里快走几步,再把马缰绳交给骆珺梅,淡淡地说到:“这些小事,不必劳你亲自动手,咱们进屋吃饭吧。”说罢径直进了厅堂。骆珺梅讨了个没趣,不由得愣了愣,牵着马站在院内看着石泰来进了屋里,回头一瞥,但见夕阳把自己孤独的身影拉得老长,旁边只有马儿在不安地甩动着尾巴。
席间无话,石泰来闷声把饭吃完,然后把碗一推,说到:“今天有些累了,我先回房休息。”就起身走了。女儿家毕竟心思细腻,到这会儿,即便骆珺梅一万个不愿意相信,她也知道,他的情郎心里在琢磨一些事,而这些事远比寻找自己的父母更让他困惑。当她一旦留意到这一点并说服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想时,这些天来的过往便在脑中一一浮现,而石泰来的心思变化,则更是多有端倪。骆珺梅忽然想起那一天她和石泰来出门遇上一抬前簇后拥的轿子,事后石泰来告诉她,那乘轿的便是对石泰来有知遇之恩的湖广总督兼领兵部尚书蔡毓荣蔡大人。骆珺梅对那一次的见面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到现在为止石泰来最后一次携她出府同行。骆珺梅记得,一开始他们二人还是和颜悦色面带笑容,后来,蔡大人把石泰来叫到跟前低声耳语几句,石泰来听完后,挂着笑容的脸紧绷了起来,不安地往自己这边瞄了几眼。打那会儿开始,石泰来就好像有了心事,变得越来越不爱和自己说话了。而在以前,他只要想到什么,总是会马上告诉自己的。
骆珺梅忽然意识到,石泰来新添的这个烦心事,很可能跟她自己有关,因为,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曾经与自己无话不谈、毫无隔阂的情郎,在有意回避自己。
那自己到底会给石泰来来带来什么烦恼呢?当原先的浓情蜜意开始慢慢从骆珺梅脑子里淡化退去时,问题的答案也逐渐浮现。骆珺梅知道,石泰来最大的心愿就是为父母伸冤,而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为了实现愿望,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越爬得高,就越可能接近真相,也越有能力去发掘真相。而自己是吴周乱臣之后,若是被人抓住这个把柄,很容易成为石泰来官路上的绊脚石。
骆珺梅出身官宦之家,其实,她很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对石泰来深沉的爱慕和不由自主的依恋,使她刻意去回避这一点。那个时候她觉得,只要他们两个人的心在一起,什么风浪都能挡得住,一切困难终将烟消云散,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个完满的结局。而现在,当她冷静下来,重新审视那些想法时,才发现那些美好的设想在现实面前难堪一击,摆在眼前的困难犹如么妹峰那高耸的雪岭,你绕不过去,更翻不过去。
她甚至不得不重新去审视自己与石泰来还能一起走多远。
这个时候,骆珺梅的心是充满痛楚的,但是她又不忍心去怨恨石泰来,不止是因为对他的爱,更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让石泰来在家仇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毕竟,现在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时刻,在自己非常熟悉的院落里,和自己的心上人同塌而眠,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落寞。每当她一个人在黄昏的憩园中看着夕阳西沉,在午夜的青灯下转转反侧难以入睡时,那些当年衡州和么妹峰上的往事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那些时候,她也曾经不止一次面临过危局甚至是绝望,但身边从来都有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可以倚靠,让她感到自己时刻处在温暖的包围当中。
彼时,她虽然身处困境,但心里是踏实的。
而此时,她虽然回归故里,但心里是茫然的。
彼时,她虽然穷困落魄,但心里是甜蜜的。
而此时,她虽然衣食富足,但心里是苦楚的。
她多么希望,那个男人最后时刻的退缩,只不过是一时的犹豫,过不多久,他又会转回身,重新拥抱自己。
为此,骆珺梅又继续等待了一个月,等待他的转身,等待他的拥抱。
现实又一次冷酷的击碎了她的幻想,石泰来似乎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仍是面无表情,早出晚归。
他可能已经习惯了骆珺梅眼神中的落寞,就像习惯了每日回府时有人迎上来牵过他的马,为他擦去脸上的风尘一样。
然而,这一天傍晚,石泰来回到家来,却不见那个熟悉的她迎上来。石泰来微微一愣,对守门军士问到:“骆姑娘呢?”
军士答到:“骆姑娘刚刚出门去了,她今天亲自下厨,煲了一锅你喜欢吃的鱼头豆腐汤。她说她学了很久,仍是火候掌握不好,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已经盛了一碗放在桌上,请你尝尝。”
石泰来快步走进厅堂,看见案几上果然放着一碗汤,微微冒着热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骆珺梅学会了煲汤,端起来轻呷一口,果然味道不算太好,正准备再喝一口时,却发现那盛汤的碗下压着一方手帕。
石泰来认得,这手帕是他和骆珺梅初次见面时,他从她房内顺手取了蒙在脸上的那一方,不曾想骆珺梅却一直留到了今天,再仔细看时,发现手帕上多了几行娟秀的字迹:
侯馆灯昏雨送凉,小楼人静月侵床。
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
金屋暖,玉炉香。春风都属富家郎。
西园何恨相思树,辛苦梅花侯海棠。
石泰来少年时常读诗书,认得这是金末元初遗山先生元好问填的一首词,名叫鹧鸪天,写的是闺中人的离愁别绪。石泰来捧着手帕,感到骆姑娘的不舍和幽怨从手帕的字里行间飞散出来,直扑面门,思及过往,更是汗颜。他是觉察到这些天骆珺梅的失落的,那孤独的身影,寂寥的神情,和深夜里的转转反侧,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自己却残忍的选择了忽视和逃避。石泰来猛然醒悟过来,放下手中的碗,把帕子折好,小心的揣入怀中,大步迈出厅堂,一边抢过军士手中的马,一边问到:“骆姑娘出门多久了?”
军士答到:“大约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话音未落,石泰来已经打马出府而去。
夜晚的昆明城街道上,华灯初上,石泰来催马疾奔,然而,绕着城里的大小巷子转了好几圈,仍然没有发现骆珺梅的身影。石泰来突然意识到,骆珺梅虽然是个恬静谦和的姑娘,但也是果敢勇决之人,她这一走,为的成全自己,怕是思虑良久,意欲已决,再也很难寻回来了。而他自己,也实在没有勇气把府上那些军士都派出去,大张旗鼓的寻找,只怕那样动静太大,难以收场。对石泰来而言,家仇和骆姑娘就像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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