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子

牧子

你是我心上的太阳，

也是我影子里的月光。

                                      ——楔子

我15岁那年，放学抱着篮球回家，在巷口遇到长发乌黑，一身酒红色长裙，表情漠然，拖着行李箱的牧子，她背对着夕阳走来，与我擦肩而过，然后走进巷子深处。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我永远都记得当时她身后那蛋黄一般沉沉坠落的夕阳。

那年，她25岁，是新来香樟巷的房客，住在我家对面。

香樟巷不宽，但很长。我八岁那年，母亲跟父亲离了婚，独自带着我住到了香樟巷，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这里鱼龙混杂的人，也听不懂这里各种各样的外地口音，我哭着要母亲带我回家，母亲被我闹得没办法，打了我一巴掌，哭着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亲人就只有我了，你还要去哪？！”我没再哭，从此也不敢再提我爸，母亲努力地为了生活忙碌，我也习惯了香樟巷的生活。

那天是她来的第一天，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她收音机里的陌生音乐，不知怎么觉得很悲伤。

后来的一天，母亲包了饺子，叫我送一些给周围的邻居，因为是在南方，很少时间会吃饺子，所以母亲每次包饺子都会送一些给邻居。

“再拿一个碗来，送去给对面新来的姑娘。”

母亲使唤我。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居然紧张起来，一直到我端着饺子敲开了她的门，我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第一句话。

“有什么事吗？”她打开门问，我抬眼撞上她的眼睛，还是一样地淡漠，只是嘴角多了一抹笑容，像冬日里的阳光。

“哦，你好，我是住在你家对面的楚阳，我妈叫我送些她包的饺子给你。”

说着我把装着饺子的碗递到她面前，她微微向后仰了一下，然后笑容更大了些，伸手接过饺子:

“哦，谢谢！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妈妈！”

“不用！”

确定碗已经到了她的手中，我急忙转身走，突然听到她在身后大声说:“忘了告诉你，我叫牧子，放牧的牧！”

牧子，牧子，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准备去上学，正好遇到在我家门口的牧子。

“牧子？有什么事吗？”我对于她出现在我家门口感到惊讶。

“我来还碗，昨天送饺子来给我的碗。”她说。

“是对面新来的姑娘吗？”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你叫牧子啊！这孩子，没礼貌，要叫牧子姐姐！”母亲嗔怪我，我没有理会母亲，径直去上学。

放学的时候又遇到牧子，她主动问我是不是放学了，我说是，然后终于鼓起勇气问她傍晚她收音机里放的都是什么音乐，她淡淡一笑:

“很好奇吗？那我把磁带借你你自己回家听吧，你在这里等我。”

她很快就返回来，手里拿着两盘磁带，我一时适应不了她的热情，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

“谢谢你！那我回家听听，过几天再还给你。”

“不着急，你拿去慢慢听吧”

“那我回家了。”

“好的，明天见！”

“嗯！”

那天她的一点点热情让我开心地觉得我和她的关系有了些许变化，我也靠着这份开心不管睡觉的母亲把两盘磁带在那天晚上一下子全听完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外国歌曲，每首曲子都带着点悲伤的味道，让我不禁想了解牧子之前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独自来这里生活。

“牧子，你的磁带，我听完了，谢谢你，很好听！”

“哦，那么快，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我觉得旋律很好听，尽管曲子里的悲伤的味道会使人消极。”

“是啊，你现在还听不了这些歌，你得好好上学，积极地过好每一天。”说着又露出那种淡淡的带点悲伤的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生活，这么久都没有见你有朋友来，也没见你出去玩。”

“楚阳，”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每个人都有过去不是吗？”说完她轻轻地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落寞。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香樟树隙，碎成一地的光怪陆离，牧子跟我面对面站着，我很想抱一抱她，但我觉得她离我很远，不可企及。

“好吧，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的。”我有些失落。

“没事，你不去上学吗？”

“哦，是啊，我还得上学去，马上就要中考了，我走了，牧子，拜拜啊！”

“嗯！”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样度过的，不想打球，不想吃饭，不想听课……什么都不想干，脑子里都是牧子落寞的脸，那样的她真的让人心疼。

我想，我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喜欢上她的。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牧子。

然后，我开始了中考，但是命运弄人，我在考前淋雨感冒，发了高烧，考场上并没有发挥好，没有考上高中。

那天晚上我背着母亲偷偷买了酒，坐在巷子口的台阶上喝醉了，朦胧间听见牧子的声音:

“楚阳？你怎么了，怎么在这？”

我肯定是听错了吧，我想。

“楚阳？楚阳？”

我感受到有人推了推我，我努力睁开眼才看清在我面前的人，真的是牧子，一脸着急的牧子！

“牧子？”

“是我，你怎么喝成这样啊？”我没回答她。

她也没再问，只说:

“你这样回家你妈肯定会担心的，要不你先跟我回家醒醒酒再回去吧？”

“牧子，谢谢你啊！”

说着她把我扶回家，给我泡了一杯浓浓的茶，我慢慢从醉酒中清醒了一点，开始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八岁那年我妈跟我爸离了婚，我妈一个人带着我生活，她下班后还得做兼职赚钱，想让我过得能够好一点，我也知道她不容易，所以我从小学习都很努力，我不想让我妈失望，但是命运弄人，我没能上高中，她没责怪我，反而安慰我，我觉得我真的很无能，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怕我再说下去就会哭出来，我不想在她面前哭。

她一直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才说:“楚阳，其实人要经历的挫折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也许你的命运会因此改变，但是成功的道路有很多条，你可以试试其他的道路，你可以难过，但是你不能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相信你妈妈也不想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你真的为你妈妈着想，你应该好好振作，不要让你妈妈为你担心。”

“其实……我曾经也像你一样，总想有点什么成绩来回报那些爱我的人，我把每一天都安排的满满的，什么事都不想错过，也因此什么事都没做好，碌碌无为，慢慢地我发现我付出的所有忙碌都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越努力，越无力，越觉得对不起他们，慢慢进入死循环，后来我所有的耐心都被消磨光了，我开始自暴自弃，开始颓废堕落，你知道吗，放弃梦想的感觉？我的性格也开始变得封闭，最好的朋友离开了我……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她第一次露出小女孩似的羞涩。

“是啊，第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陪。其实，我是瞒着家人来这的，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至于朋友，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们联系了，那段时间我严重失眠，患了抑郁症，情绪时好时坏，她们受不了我，都离开我了，我就没敢再交朋友，我觉得我不会再像曾经那样对别人好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香樟巷？”

“我的抑郁症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好点之后想出来散散心。”

“那你也不该来这啊！”我笑，“这像散心的地方吗？况且你也没出去啊，散什么心。”

“这里有那么多香樟，多漂亮！而且我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我还可以做我喜欢的事。”她转头看向别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房间墙壁上有很多照片和画，“这些都是你自己拍的，你自己画的？”我随手拿起一张照片，是夏日里的香樟，充满希望。

“是啊！”

“拍得真好！”

“谢谢！”

我们俩一时都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至少，我更了解牧子了。

“我得回去了，不然我妈该担心了，你早点睡吧！”

“嗯，好的，你也早点睡！”她站在门口跟我说。我走出几步，又转身跟正准备关门的她说:

“其实，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

“好呀！”

我也笑起来:

“那晚安，我的朋友！”

“晚安！”

我的心情因为跟牧子成为朋友好了起来，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痛苦，反而觉得未来充满希望。回到家母亲还没睡，为了等我，然后很严肃地跟我讨论了我的未来。

“阳阳，妈妈知道你因为中考失利很难过，但是你不能只注重眼下，应该想想将来，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妈，我想自己出去工作，我想自己养活自己，然后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现在都还是未成年，怎么工作，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吗？”

“那你说怎么办？”

“去给你爸打下手！”

“什么！”

“那是他欠你的。”

“不行，当初是你叫我别再提他的，现在你居然叫我去给他工作！”

“他这么多年虽然有了新的家庭，但是一直没个孩子，他希望你回去，你只有回去跟他，才能有更好的生活。”

“要是我不呢？”

“那你就没我这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母亲这么多年一直是恨父亲的，所以从来没有提过父亲。

“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相信我，我有能力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靠你自己，你知道那有多累吗？还有，你不是喜欢牧子吗？你凭你自己，拿什么喜欢她？”

“妈，你怎么……”我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突然提到牧子，更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对牧子的感情。

“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叫过她一声牧子姐姐，我就知道你喜欢她。好了，你好好考虑一下，早点睡吧，我明天还得上班，我先睡了。”

那夜我整夜无眠，脑子里很乱，关于母亲，关于牧子，关于我的未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15岁的我在人生的选择面前不知所措，那种不知所措让躺在床上的我没有一丝气力。

也许母亲说得对。我听从母亲的话，打算去那个繁华的城市找父亲。临行前我跟牧子道别:

“不好意思啊，刚刚成为你的朋友就要离开。”我惨淡一笑。

“没关系，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就要去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了，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祝你以后的日子平安喜乐，我的朋友！”牧子笑着说，我发现她越来越喜欢笑了。

“好啊，那也祝你天天开心，再见了，我的朋友！”再见了，我的爱人。

“再见！”她站在初次相遇的巷口跟我道别。

那天天气很好，依旧是大晴天，天空里没有一丝云朵，偶尔有微风拂来，香樟树绿得发亮，蝉鸣此起彼伏。后来的很多次，我都在后悔，我记住了那个夏日，为什么没能记住最后一次见牧子她是什么表情，有没有一点点不舍？

五年后，在我认为我有能力给牧子幸福的时候，她永远离开了我。

听说火是在夜里着的，蚊香点燃了画跟照片，接着蔓延到整个屋子，等邻居们发现时已经晚了。我闻讯疯了一样赶回去，记忆中的小楼被熏得漆黑，与旁边的香樟树格格不入。那个我喜欢着的正努力变好的牧子再也不会出现在香樟巷，我当初为了有一天能够给她幸福而离开，如今，我渐渐成熟，可以给她幸福，可以有勇气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曾经为了未来和她离开，如今又为了她回来，只是，我归来时，一切都已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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