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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年四月的一个黄昏,红彤彤的太阳,擦着苏北平原的树梢悄悄下沉。橙红的霞光,将宽阔油绿的麦田和整个周家庄都铺上了一层金色。几只鸭子在村前的小河里呆呆地游着。
每到傍晚,平原狂躁的风就平息了。土地上打转的鸡毛、稻草、枯树叶和村庄一起,逐渐恢复宁静。
村头林嫂家三间泥土房内这会儿来了人。一个扎着辫子、身材娇小、十八九岁模样的姑娘在林嫂家堂屋坐着。姑娘叫秋香,是林嫂托人从千里迢迢的四川花了六千块钱买来的。坐在她对面的是林嫂家粗黑的大儿子大强。
姑娘有张漂亮的瓜子脸,水灵灵的眼里写满了说不清的感情:羞涩、不安,还有对眼前这个将成为自己丈夫的陌生男人的尴尬。
她说不清自己对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大强比他大了十二岁,也许他会待自己像妹妹一样呵护,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她似乎又对眼前即将展开的生活充满了新奇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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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窗外刺眼的阳光照醒了她。大强是瓦匠,今天照例出门干活去了。秋香顿时感觉有点孤单。昨天还在遥远的四川老家,如今陌生的环境让她不适。
公婆还有小叔子他们住隔壁。外面传来看热闹的村里人和林嫂说话的声音。她有点害羞,现在见了林嫂是不是该叫她婆婆了?这一天发生的一切似乎像在梦里。
接下来,林嫂帮他们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给两人买了结婚的新衣裳,再找先生选了一个日子,热热闹闹地办了两桌酒就算结婚了。
林嫂家的条件在村里算差的,这次为大儿子讨媳妇已经花了快八千块钱。这些钱大半都是借来的,在农村是笔不小的数目。该怎么还这笔钱,林嫂每天早上在灶膛门口烧早饭时就开始琢磨了。
年轻的,依然沉浸在小幸福中的秋香刚进门,她对这些当然是不知道的。
农忙前,公公召集一家人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和大强两口子分家。他俩分得两袋大米、两亩田地和婚嫁时欠的、余下的六千块钱。再安排儿子把门前的柴房改造成两口子的厨房。就这样,小两口开始撑门立户。
天真的秋香没想到,当初父亲收的那六千块钱最后要自己来还。她开始恨公婆,怨恨这个家。
接下来两口子开始为这六千块的债务不断吵架。大强做一天瓦工才十块钱,这笔钱对他们来说是巨债。
自从分了家,秋香觉得自己跟公婆家人就成了一个大门进出的两家人,相互间一天连话也说不上两句。
十八岁的秋香跟着大强做小工是在分家后的第三天开始的。秋香算过,大强是大工,一天挣十块钱,她跟着做小工一天挣七块。除去农忙和雨天歇工,两人平均一月有近四百的进账。他们省吃俭用点,两年时间应该就能还清。
小工没做几天,秋香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强烈的孕吐反应使得她上一天工要休息好几天。后来不吐了又挺着大肚子跟大强做了五个月的活。大家都是挑轻松的活给她做。
女儿小雨是第二年春天出生的。大强有点重男轻女,嘴上不能说什么,他把心思都压在每天砌的砖石下头了。从他脸上也看不出太多做父亲的喜悦。秋香感觉他对母女俩的关爱似乎很少。
夫妻俩第一次出现大风波是来年的秋天。秋香带着两岁的小雨到镇上赶集,路上刚好遇上隔壁村和大强一起干活的工友顺子。那天他家里有事没出工,所以秋香就搭了他的自行车一起去了镇上。等两个人都把事情办好,顺子又把她们母女带了回来。
坐在车子后头有说有笑的场景被刚好回家的大强撞见了,要命的是秋香当时还搂着顺子的腰。
大强进屋时铁青着脸,他重重地关上房门,接着屋里就是一阵吼叫夹杂着乒乒乓乓声。大强不顾秋香的解释,抡起拳头狠狠向秋香砸来,弱小的秋香死死抱住脑袋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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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村里李大爷去世。按照当地风俗,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劳力帮忙办丧事。女人做饭,男人打牌守夜。
大强去守夜秋香还是听邻居说的。他们俩为生活琐事又一个星期没说话。
白天玩水的小雨到了晚上就开始发烧。秋香抱着孩子喂水喂药,哭闹的小雨哄也哄不住。秋香肚子里的怨气和窗外的雨水一样越积越大。
第二天早上,打了一夜牌的大强黑着眼圈刚走到家门口,秋香就劈头盖脸骂过来:
“你死哪去啦?一夜都没回家啊。”
“人家死了老子,我不要陪夜啊?”大强瞪着眼睛没好气地反击。
“人家死了老子,你家死了老子了吗?要整夜不回的啊?”
这时,一家人的气氛就像点着的炮仗,立马冲天了。
“不得了了,你咒我家老子死啊!”大强立马冲过来揪住秋香的头发正要打。
小叔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上来就给秋香一巴掌。秋香嚎啕大哭,发了疯似的,两只手在空中一顿挥舞,可她的拳头只有几下落到他们兄弟身上,更多的是无用的挣扎。这时,林嫂从背后一把抱住秋香,此刻的秋香还手显得更加难了。
雨一样的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分不清哪个巴掌是小叔子打的,哪个又是大强的。她绝望又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畜牲!你们都是畜牲!我到你家来就这样被你们欺负的。”
吓得哇哇大哭的小雨抱住在雨里滚着的、浑身是泥巴的妈妈。秋香撕裂的哭声夹着孩子因惧怕的哭喊在凌冽的雨中传遍了整个村庄。村里一下子围了好多人。大家除了同情和叹息,没人敢上去说一句话。
第二天晚上,干了一天活的大强回来没看到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屋里衣橱门敞开着,房间一片凌乱……
慌乱中,他转身大喊:“秋香……秋香……”可是,半天没有回应。
一艘纸折的小船,沿着门口涨满暴雨的水沟向前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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