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柳扶风

我叫若柳，是长在言回山上一棵快要腐朽的柳树。

往日和煦的太阳如今照在我身上竟让我觉得疼痛难耐，是啊，算一算我的日子该到了。

我不过是一棵开了灵智的树。在没有灵气滋养的言回山，许多开了灵智的生物都知道迁移，但我并不想就此离开我赖以生长的土地，我只能日日无聊地数着自己的年轮一圈又一圈。

（一）

那时，还没有言回山，柳扶风还没有刻画在我生命里，我长在一家人的院子里。在清晨的薄雾冥冥里饮珠吐露，迎着晨光舒展枝丫，无尽的灵气就源源不断地融入我树干的每一寸纹路。

靠着磅礴的灵气滋养，我得已生出了灵智。而对于人间的了解，便是从每天都要来树下叽叽喳喳的柳扶风。

柳扶风是我寄身后院的柳府少爷，明面上高冷不已的柳少爷，背地里其实是个爱哭的话痨。很不巧，我偏偏就长在了这个表里不一的人院里。

柳扶风每日做完功课就要坐在树下，抱着我的树干哭诉，说先生太严厉了，老爱打他手心。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扶风用他抹着鼻涕的小胖手，一把糊到我身上。我抗议地用柳条抽了他后背，鼻涕不是用来抹的！

柳扶风回头看四周，发现除了他并没有人在。他害怕地缩了缩身子，抱紧了我的树干，放声哭了起来。

不论是柳扶风挤的我喘不过气来，还是他的穿耳魔音，都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无比的折磨。

我只好垂下枝条，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用灵气来舒缓他的情绪。

小破孩最终沉沉地睡去，我终于不用忍受他带来的折磨。

他应该是怕了，六岁的孩童在受到惊吓以后，是再也不敢来这让他梦魇的地方了吧。

可我实在是低估了柳扶风，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二天，他兴致勃勃地拿了毛笔过来，亲昵地用肉乎乎的脸蛋蹭我皲裂的树皮。

我竟松了一口气，能有人愿意每天跟你絮絮叨叨讲他的生活，让你对尘世间充满了向往，真是一件幸事。

柳扶风缠在我的树干上，悄声说:“柳树，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跟你说话。”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放弃，扬起手中的笔，“不说话也没关系，写了我的名字，你就是我的树了。”

他才刚学会写字，一笔一划，痒痒得画在我身上，歪歪扭扭又郑重无比。柳扶风三个字就这样留在我身上，后来又渗进灵魂。

（二）

自那日起，柳扶风仍是孜孜不倦坐在树下絮絮叨叨。他说起想念乡下的家，那时候他们一家还没有这么大的宅子，每日也不用学习功课，也没有阿谀奉承的人。

他想念门前的那条小溪，一到夏天就开了满池荷花，母亲就摘了莲蓬给他煮莲子汤喝。还有许多鱼虾在里面，他和小伙伴勉起裤腿就下水去捞……

他说的起劲，可我不明白，明明现在生活富足，为什么还要怀念以前的饥寒交迫。

我不过是一棵树，怎么可能真的如同柳扶风待我如人一般思考。

而作为一棵树，我想我是羡慕的。羡慕他能呼吸清晨的风，羡慕他能触摸清澈的水，羡慕他能得到被呵护的爱，羡慕他如此真实地感受这世间的一切。

柳扶风像是把我当做了他的私人物品，他不许任何人靠近我，他说，柳儿是我一个人的！

柳扶风在我的枝条上挂了十条红绸，从六岁到十六岁，每年在红绸上写下愿望，悬挂在我随风飘扬的枝丫上。

尽管，我从未为他实现过。

我看着这个爱哭的小鬼逐渐长大，从只能抱着树干，到可以爬到我的枝丫上，后来又长身玉立，伸手轻松能够到我的头顶，长成温文尔雅的模样。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坚信，柳树是能听见他说话的。

柳老爷为柳扶风说了一门亲事，是镇上里正的女儿。柳家不过一届商贾，如果能有这门姻亲，是一股助力。

我曾见过那个女孩儿，她来找过柳扶风。样貌平常，却让人平白生出一股好感，尤其她笑着的眼睛里盛满了柳扶风。

这样的女子，是让人无法拒绝的吧。

柳扶风不解风情地抚掉陈小姐的帕子，后退一步，“还请小姐谨慎闺誉。”

柳扶风的抗拒出乎柳老爷的意料，这个儿子从来都很听话。

柳老爷带人要砍了柳树，“我放纵你天天对着一棵柳树，以为你不过是贪玩罢了，没成想倒成了我的错处。你天天抱着这棵柳树，外面的人都说你魔障了，你知道吗？”

柳扶风跪在我前面，倔强地挺着后背，“外人怎么说与我何干？柳儿从我搬到这宅子就与我相伴，我平日里见她的次数比父亲都要多，你不能砍了她。”

生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不过是一棵开了灵智的柳树，本质上与那些普通花草并无区别。

只有柳扶风，他是把我放在与他同等的人的位置。和他一同悲喜，让我感受到了，爱。

原来有一天，我也会感受到爱，被人不惜以命相护的爱。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幻化出人形。可以我的修为来说，实在是太难。

（三）

最后，以柳扶风的不肯退让，柳老爷为生意忙得焦头烂额收场。

柳扶风一如孩童那般，蜷腿靠在我的身上。他也不说话，只是拿着坛酒，独自饮着。

有风把他的话带到了我的心里，他说:“柳儿，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就像他每年都许愿，却又固执地许着同一个愿望。

他想见我。

我头一次入了他的梦，有他乡下的泥胚房，有蜿蜒曲折开满了莲蓬的小溪，有恩爱有加的父母，有摸虾逗狗的伙伴。

还有，我。

一棵扎根在屋前，不起眼的瘦小的柳树。

循着柳扶风讲述的记忆，我清楚的知道他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我牵着小小的柳扶风，陪他度过了完整的一天。

天黑的时候，我弯下腰，用帕子擦了柳扶风脸上的泥，“姐姐要走了，小风再见。”

柳扶风拉住了帕子，“你是柳儿对不对，你是我的柳儿。”

小小的柳扶风开始长高，面容也从稚嫩到俊朗，是十六岁的柳扶风。

他抱着我的身子浑身颤抖，一遍又一遍，“柳儿，柳儿，柳儿。”

我退缩了，化作一阵风散了，柳扶风依然持续着环抱的动作。那个，便是我存在的形状吧。

他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从我用枝条捉弄他的那天起，从我偷偷为他缓解手心的痛起，从我用风化作人形陪在他身边起。

后来，柳府的生意出了纰漏。眼看偌大的家产就要不保，柳扶风从柳树下发现了一箱金银，得以解决燃眉之急。

生意是保住了，家底也几乎耗空，柳府就只剩下柳府了。

柳老爷以身体抱恙，让柳扶风接管了柳府。

以前的柳扶风，成为现在的柳老爷。

再困难的时候，柳老爷都没有卖掉柳府。只是后来，柳府日渐衰败。

有人说柳老爷后继无人，要那么多家产干嘛？守着一个大宅子不愁吃喝多好。

又有人说，那么大的宅子连个人气都没有，人都不敢靠近，这心里瘆得慌。

（四）

我勉强化作人形，连最基本的感知力都已经丧失，我真的和普通花草再无区别了。

只是偶尔，能靠着周围的灵力凝聚起来感知力。我看到垂老的柳扶风，守着凋零的院子，孤身一人。他似乎感到我的存在，混浊的眼睛有丝清明。

他仍是守着我的。

等我再睁眼时，已是过了沧海桑田，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没有柳扶风，没有柳府。只有灵气近乎枯竭的言回山。

我迎着风扬起枝丫，一棵柳树最好的状态就是在疾风中飞扬。

我困了，恍然间有孩童提了毛笔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