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姐，你，你回来了。”每次回村，路上看见我，他都这么问。
我点点头，加快脚步，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有时候他也不在意我的态度，竟然跟着我，问我还在念书吗？工作了吗？是不是当记者？是不是在东胜？
他走路不稳，肩膀一高一低的，大眼睛呆滞无神，再加上说话结巴，他个子高，说话的时候头歪着，更是显得虎愣愣。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弟弟，而我一直假装没有。
我从来不和他说话，不和他玩。
我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我还告诉身边的小伙伴：“别和阳阳玩，他是个傻瓜！”
反正他姓刘，我姓田，同学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亲戚。阳阳的爷爷是爸爸的舅舅，我叫阳阳爸爸三叔，但我们并不亲近，再加上小时候家里穷，没人会来认穷亲戚，阳阳的妈妈打扮得很风流，我从来不觉得这个三婶是我们家亲戚。
只不过我必须叫她三婶而已。
三婶在我的记忆里，是十分时髦的女士。我不知道她们家有没有种地，但我知道，三婶绝对不是妈妈那样在春天罩着一块黄头巾在地里播种的农村妇女。
三婶个子不高，极瘦，她蹬着很高很高的高跟鞋，头发烫卷卷的，脸上粉扑的煞白，嘴巴红，红得夺目耀眼。
“看，跟吃了死孩子一样！”村里的女人看到三婶，撇撇嘴，一脸不屑，有的还朝她背影吐一口唾沫。
“就是，像狐狸精一样。”我也附和。小小的我其实心里是羡慕三婶的，她穿衣服那么整洁，皮裤黑得发亮，头发上的摩丝也香得呛人，可是她是不同的。
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明白，在农村，一个妇女不好好种地，不规规矩矩罩着头巾锄地，不把脸晒得焦黄黢黑，是不为村民容忍的。这样特立独行的三婶，必定是饱受委屈的吧。
三婶家门口经常有黑色的小汽车。在那个年代，别说农村了，就是城里也看不到什么汽车。于是三婶家成为很多孩子羡慕的地方，也成为很多村民指责的地方。因为他们都说，汽车来了，代表三婶的“相好的”来了。
我们不懂，但是那时我想多看看汽车，就会和阳阳打招呼，会很热情，会和他玩。
“二，二姐，你，你去哪？带，带上，我。”
他从来说话不伶俐，脑子也不好使，我可是班里的第一名呢，我怕同学们笑我，有时候带他走走，不，转个弯，把他甩了。
好在他从不记仇，下一次见了，依然十分热情。
阳阳是所有老师最头痛的学生，他都上了三个一年级了，还是什么都不会。
“根本就是个傻子，快回家吧！”老师们也无奈了。他越来越高，力气越来越大，连1+1都不懂，却能轻易把别的同学打哭。
可是阳阳依然坚持了下来——，靠三婶的不依不饶，读了5个一年级。
“其实阳阳是生下来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可怜的！”妈妈经常这么说。
其实阳阳小时候是比较幸福的，他吃着我们买不起的零食，也不用上学，不用做作业……因为阳阳妈妈比较有“本事”，处处护着这个“傻儿子”。阳阳白白胖胖的，衣服比我们这些孩子漂亮多了，看着比所有人都有福气！阳阳惹祸了，三婶也靠着自己的泼辣挡回去，谁欺负阳阳，她就找上门，也没什么人敢欺负阳阳。
“哦，男人挣不来钱，还不得靠女人！”村民们经常这么说，有人提起三婶，也觉得可怜。
“她就是个那种人么！”也有人一脸鄙夷。
总之三叔的确不是一个好的庄户人，吃不下苦，没脑子，还懒。
我记事起，我们两家倒是没什么交集。就是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回家，阳阳家搬到奶奶家隔壁，我找不到奶奶，去他家打问，三婶留我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一直没有回来，我在三婶家吃了炖鸡肉，她十分热情，完全不是村民口中的“坏女人”。阳阳也十分开心，给我递碗筷。当时，阳阳有了一个妹妹，伶牙俐齿，十分聪明，他十分疼爱妹妹，经常抱着。
我上班后，听说三叔不种地了，带着三婶到北京打工，阳阳和三叔都当保安，三婶当保洁。
“一家三口一个月可以挣1万，挺好。阳阳就干点苦力，他力气大，正适合他。”回村的时候，说起三婶一家，妈妈也挺高兴。
可是谁也没想到，阳阳的可怜时光，从北京开始。
“你知道不，你三婶跟人跑了！”我再次回家，听妈妈说。
“哎呦，你三婶原来也不安分，到了北京那大地方，还肯安安心心跟你三叔过？你三叔又懒又笨！这种媳妇就不能带到北京！这可是见了大世面了，心野了！”人们都这么说。
“那阳阳呢？”我的第一反应是阳阳怎么办。
“跟着你三叔回村了，现在放羊！”
“阳阳妹妹呢？”
“人家带走了！”
……
“没有他妈妈，他怎么办呢？”虽然没什么感情，可是我的第一反应就很难受。
“能怎么办？受苦！”
是的，以后再见阳阳，他完全变了。
衣服几个月没洗，脸也脏脏的，头发纠结成一团。眼神呆呆的，见了我，也不亲热的喊我“二姐”了。
三叔买了很多羊，阳阳每天就是放羊。他正在长身体，经常饿，可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三叔也不会做饭，经常就是凑合。买了一堆挂面，阳阳那么大个，能吃饱呢？”妈妈说起阳阳，也觉得可怜。
有时候阳阳会别人家帮忙割麦子，起山药，挑水，就为能吃饱。
“他奶奶原来看着孩子可怜，经常叫去吃饭，现在你舅奶奶也摔断腿了，哎，这孩子就是到处蹭饭，蹭不上就饿着。”
阳阳个子也大，力气十分大。有一段时间奶奶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没人给挑水，我给了他100块钱，让给奶奶挑水，他拿过钱，冲着我笑。听说后来帮奶奶挑了很长时间的水，我很长一段时间忙着没有回村，他和奶奶要钱没要到，就不肯挑了。
有一年我们回村和奶奶过年，带回去一条小狗叫“王妃”，阳阳十分喜欢，总是抱着它，走的时候我就送给他了。
“你可要好好照顾它呀！”我反复叮嘱。
“嗯嗯！”他抱着狗，使劲点头，大大的眼睛还是呆呆的，带透着欢喜的光。
半年后我回去，问狗呢。
“愣阳阳给扔到井里，淹死了！”
我听了自然生气，想着傻瓜就是傻瓜，再不能信任他。本来看他可怜，要给他钱，可是生着气，再见他就不理他了。
“哎，阳阳现在可怜的，给人家抬材打墓呢！”这次回家，妈妈突然说。
“为啥？阳阳才多大？”我听了生气。
“你三叔还，能挣钱就让孩子去！”妈妈也无奈。
抬棺材、烧死人的枕头、为没有孩子的故人打嗓盆、穿丧服……这些活，村子里最最没出息最最懒的人，年轻的时候也不干，老了才干。阳阳20多岁，为什么要做这些。此刻想起三婶跟人跑了，过着逍遥的日子，我就生气。
“阳阳把给人家抬棺材的照片给你三婶发过去，听说你三婶哭的，哎！”
“那咋忍心把孩子丢下！明明知道阳阳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哎，听说她跟着的那个男人也挺厉害，她也做不了主，要不然把阳阳接过去。听说你三婶现在和那个男人在东胜开饭店呢！”
……
聊着聊着，妈妈又聊到别的地方了。我想起上次回去，阳阳跟在我屁股后面，喋喋不休的问我。其实他问了那么多，估计最后一句“你是不是在东胜”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他一定十分想妈妈。
可是他自己是个傻子，一个字都不认识，根本来不了东胜。
我又能做什么呢？贸然带他来？三婶现在日子总算是安稳了，也许这个男人总归比好吃懒做的三叔好，我又如何能贸然带着阳阳，打破她的生活？
“上次回村，看见孩子可怜的，衣服也没人给洗，钱也没有，那么大个，我就给了20块钱，阳阳高兴的。”妈妈说着，我心里微微感动。
是啊，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阳阳这样的孩子，命运对他本来就不公平，他根本无能无力。他一点也不懒，可依然吃不饱穿不暖。还好，朴实的农村，倒也不缺一口饭，阳阳给人家干活卖力，总能吃上饭。
只是每每想起他殷勤的期盼，心里难过。这个陌生的弟弟，我从未为他做过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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