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太远了，加上老电视机像素不高，我们并没有看清新闻里的人。不过，总算听见了有院长，还有更高层次的领导，他们都在关心我们。
正此时，安静昏暗的道德讲堂突然传来一个怪声，这怪声发自喉咙，浑圆莽苍地“呕――”了一下后，就像断气不来了似的，引起了满屋人的注意。也不知今次为何要关灯看电视，守卫前排的一位老护师往声源处一个探头，问是哪个，没人应声。老护师开了灯，感觉就是离他不远的9号在作鬼，与平常一样，吼了一声他安静。正当关灯，满坐再次安静下来时，那怪声变化成尖唳，又“勾――”地一声回来了。
“这狗日的是哪个迈？吓死卵人？”有嘚啵陋瞅的病人在问。
老护师开灯继续问是哪个，像是呼吸困难的一个特大迂回，莫会是背气了？护士连问是谁，觉得9号不对，便探头细查过去，这个了得！最前排的9号双手撑胸，抱作一团忽挼倒地，眨眼翻白，嘴唇乌紫，吊颈扯气板命一般，好不容易从呵喝中喘过气来。肯定不是笑，护士小心伸手拉他问慰。9号才撒手坐地，呵着哇地一声长哭出来了。
唉！这吓坏人的怪声！这跟吹倒山角似的！原来是9号看新闻过于激动，感动了。只因心肌狂澜，无法控制启哭呼吸而险些背气。方才呕吼长哭了，医务也可松口大气了。
这下新闻也没9号好看呢。满堂人都渐挤出来关切9号哭什么，这么惊破天荒似的，到底哭什么。9号感动流涕，细细诉说：
“原来我们以为没有院长，看来不仅有院长，还有更高级的领导。原来以为院长漠不关心，不见平日走动寒舍，今日却大驾光临。可惜先前我不认识他，结果，我还是荣幸至极的……
‘鼓打千锤，不如雷吼一声’呐！‘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哟！现在，我终于记住了他的音容笑貌，我们终于得到了领导的重视、院长的关心……‘人若尽善事，何须问前程’。我们尊敬的领导院长，他花的这番心血，他所做的那些光辉事业，激励人心，感恩的没齿难忘，谢天谢地啊！……”
众病人赞9号讲的老实话，9号的确也是发自肺腑之言。而现护师急步赶来维护秩序，令9号闭嘴，好生给站起来不哭，不听招呼就捆人。9号未理他，他便转身请求老护师：
“莫要他说这些了，这些话他们说出来不妥当。”
老护师拉退现护师，对护士说：
“你快去给他拿颗糖果来。”
一听说有糖果，在旁的些病人就向老护师讨。老护师叫护士看还剩好多，全部拿来。在他那抽屉里，他晓得很多吃药后的病人都会出现口苦的现象，尤其是哭的时候，有着长期预备的需要。只要有颗糖果含在嘴里，就可以缓解了。
护士应声点头而去。
老护师的糖来了，赏了9号两颗。过后，9号还悄悄给72号分享了一颗，72给我咬了一截。在9号心中，老护师是有学问的，有资质的，是一位颇为体谅病人的好护师，只可惜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也不怎么管多的事儿。平日虽无多少交集，9号滋味变了，也不好意思再哭，病人们也都解散了。
水师从五花大绑中解放出来，这是第二天上午，20号只要注意他走路的脚尖朝他，就会避让甚远。其实，两针下去，水师什么都给忘记了。只是他面相狰狞，20号以前没察觉，待他打访旁听水师是个杀人未遂的精神病凶犯时，才担心起自己的命比什么都贵重，尤其口出的是要杀死他全家。而他糊涂的是，他本来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不懂他怕那么多干啥。也许他想到的只是，必须要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恰巧，上午凡是被护师点名的，都可以出去散步。20号自然在列。就在那天，他在散步途中偷偷溜了，无论医护人员怎么寻找，也不见他影子。
第一次放风中少许病员因激动，没听医护强调，不认为自己关得脚麻手拙，而兴奋跌倒。提高警惕过后，在第二次点名出去时，还是没有9号。前次20号出去时，本来正在高兴的9号，却认为带队的偏袒而变得又不舒服起来。今天见我已站在门外的队列里，他早就按耐不住自己，一个投机取巧，趁别人出门时，也跟着猛地挤了出去。
带队护师还没来得及阻止，赶忙扣铁门，慌喊刚才出来的那个病人不是的，没有他，赶快回进去。护士长护士从队列前边跑过来看是谁，9号以为要抓他，一个狗急跳墙，只听半井合院楼梯间嘭地一声回响。
“跳楼了！”有病人在喊。
其它病人在急急赶来帮忙的护士维护中，都没有乱动，趴在二楼护栏杆上看惊奇。紧接着来了很多医务人员，忙着抢救现场。今天的散步也就取消了，众病员又回到了室内。
“好英勇。我是不敢跳楼。”
“当然是英雄！”
“没用的狗熊！”
“他为什么要跳楼？”
“提起猪脑壳进庙啰！”
“唉――摔得多难看，脸上好像有血，丑死了。”
“是在拿命闹！”
“医院要负责的。”
“胡闹！害医生可耻！假如从别的楼上跳下去，谁来负责？”
“哦啰――死也是白死。”
“就是。”
“害得了别个吗――那是自己害自己。国家多的是钱，你跳十次，就埋你十次，红旗照样飘扬。”
“这话，我服了。”
“跌下地，震耳欲聋的，也没哼一声。他到底死了没有？那么高？”
“不唉。我们都不要说这些了，要祝他好运――祝他好运吧，他不会死。”
群体一阵嘴杂，议论纷纷，末尾我也参了言。也许是我对9号有好感，也许是因为我病好多了。反正，我觉得9号是个有思想感情的人，哪怕是乱七八糟的，却有他的执著；他内心很理情，纵然是不满意医药，也只剩自己在顽抗，并没有去妨害医药。纵然是劝教别人也莫吃药，也并不妨害别人硬要去吃药。总认为他是个凶而有理，不甘自弱的倔犟人。
20号与他、他与我的病情几乎没有相差，确实是有些偏袒的，带队放风的，也没按人次多少来划分组队。几多医务人员就是对9号没有好感，尽管他表现突然好了几天。虽无好感，病友们却并不讨厌他，他怜爱着新生的脆弱，反对暴力镇压，反对偏袒。一时间，大伙儿都很沉默。
那天我又想得太多了：
“9号，我亲爱的病友，你不会死，不会就这样去死。你应该听医护的话，何必抢道。你也应该体谅医务工作者，精神病不是一般的病，精神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太难管理了。你应该听医护的话，坚持吃药。我们的病不是无药可救的，除非是装病。我们本来很快就会出院去，你怎么就不能珍惜？
没有亲人，走出去多交一个朋友。没有亲情，还有友情。没有友情，还有民政。民政不理，自我造血。何必练成干尸，世界总不会让你孤独，只不要让自己活在孤独里。也许身世优越，描写的孤独却很伤心；也许名旺之声，唱的寂寞忧伤却很惨人。忽悠的，莫要深信。为了利益、权威，没有屁耳不糟痛的表演。而更伤惨的，只会是有着亲身受的听众；更寂寥的，只会是有着亲身历的读者；更穷迫的，只会是底层人。
阅历过无依无靠的沙漠，走在金钱世界而没有分文的地步里，失去亲情、友情、爱情，那才是真切实感的孤寂原创者。哪怕看见一蔸草或一滴水，都属于人生的欣慰。而我们是走动的人，更何况那些走动在风花雪月的娱乐圈里的人。忽悠，再也迷不住我们这些病人，到了重症医院才会清醒。我们无法热爱那些无病呻吟，也无法热爱那些图谋不轨的活动表演。
何必晴雯，临死才哭母亲。何必刘备，假哭荆州。更何必，把母的哭成了公的。感恩不在唇齿的甜蜜，执著无需跟谁狡辩。早该懂得凶喊一声兄弟卧倒。可惜你只管冲，可惜你已经跳了。
可惜你已经跳了，是我们平时对你关心太少。都认为你比我们大，什么都没问题。我亲爱的病友9号，我和72号感到自责。我们是可以康复的，哪怕你瘦骨伶仃。我们被困的，不是月亮岛。我们身处的，是祖国的怀抱。我们突围的，是人性的魔域。钱主任医师说得对，必须要正规的高师点拨。
接受了科学观，也喜爱了鬼神文化。9号，你早该信：事事不可太认真，万事变化不一定。你将看：语言成为隔膜时，歌声能为沟通。而歌声成为隔膜时，语言会毫无作用。利益分化越大，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就会越大，无论你懂说多少种语言去沟通，无论我们合唱的多美好，反而会觉得人类的隔陌倍增。而本来：世界颂的都是成功人，不管科学或鬼神；人群不捧失败者，哪怕你跳楼。
既然跳了，都已批评你的胡闹。既然跳了，都明白你的向往。正因为你所向往的，是我们疾苦众生的向往，是大家初生的热情，病友们都为你默默地祈祷了：你有神的保佑，你会得科学的抢救；你不要死，你也不会死，你会重新活过来，更好的活下去……”
是夜，我又一阵失眠。老是想起9号，想起72又默默地为他哭泣过。说好买烧饼给他的18号忘却得一干二净；9号不仅分享香烟，得颗糖也给他要捏一份，只要有想不通的时候，他总能明正开导……而18号的香烟是利益的交换，18号的温暖甜蜜是变态性欲的勾肩搭背。总算我们是一伙的病友，而容人弊端，却早已不容他那变态恶作。
第二天早上，传来9号的消息：命大，没死，只是腰椎骨断了，四肢轻度损伤，须要手术隔离治疗……
病友们松了口气，感言道：“人若做好事，何须问前程。民生始终离不开国家，而病人已经更加离不开国家了。”恰好的是，算他因祸得福吧，他终于可以按时吃药打针了，从此也走上了正式的康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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