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昀终于脱开身,独自静悄悄地走进了东屋里间。他看着躺在炕上,双眼紧闭,昏睡中的发妻赵新芹,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赵新芹的脸色蜡黄中浮现着苍白,眼窝凹陷,嘴唇发乌。她在昏睡中,眉头紧蹙,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李瑞昀听见妻子的痛哼声,连忙扑到她的身边,伏在赵新芹枕边,轻声问:“新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赵新芹迷迷糊糊中听到丈夫的声音,她猛然惊醒,睁开眼睛,就看见泪流满面的李瑞昀。她大吃一惊,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嘴里有些弄不明白状况地嘀咕着:“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躺在炕上了?”
李瑞昀急忙伸出双手,扶住赵新芹,让她重新躺下。他慢慢地说:“你不小心摔倒了,正好四弟他们进来看到了,就把你安置在这里屋躺下了。”
“四弟他们来了?”赵新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有些放松地说:“那我就偷一下懒,再倒一会儿了。”
“嗯嗯。”李瑞昀心疼得无以复加,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赵新芹转脸看着李瑞昀,轻声细语地问:“当家的,你脸上—”
李瑞昀闻言,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极力掩饰内心的波动,竭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刚进门,外面雪太大了……”他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赵新芹已经微微偏过脸,心里掠过一丝丝失望的感觉。她暗自笑话自己:“瞎想啥呢?还指望当家的真的心疼自己,流眼泪了?”
李瑞昭是正常轮休的时候才回到家的。他回家后,照常先到东屋里和父母亲打个招呼。他有点大大咧咧地推开东屋的房门,漫不经心地大声说:“爸、妈,我回—呃,大哥、老四,你们怎么都在啊?”他忽然看见一屋子人都转脸看着自己,嘴里的话就直接拐了个弯。
“我们—”李瑞昀正想和李瑞昭说话,就听见一直昏昏沉沉的李鸣岐突然暴怒地拼尽全力大喊:“滚!滚出去!”
一屋子的人,包括刚刚踏进房门的李瑞昭都愣住了,不知道李鸣岐的怒气因何而起?
王桂枝平淡如水地看着李瑞昭,语气平和地说:“你爸身体不好,心情不好,你就多担待。出去吧!”她最后三个字咬得清清楚楚,而且明显加重了语气。
“不是,那啥,”李瑞昭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王桂枝,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和感受了。
“滚!”“出去!”李鸣岐暴怒的声音和王桂枝平静的声音同时响起,二重奏一样震撼着屋子里人们的心弦。
李瑞昀和李瑞晔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口不言。赵新芹和翟裕玲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看公公婆婆,再看看李瑞昭,她们也都聪明地闭紧了嘴巴。
兄弟俩和妯娌俩心里都明镜一样的,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一定是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一定是爸妈受到了伤害!
李瑞昀心里很自责,觉得自己在这个非常时期,没有很好地照顾和关心父母,没有尽到长子的责任和义务,让父母亲受苦了。
李瑞晔的眼珠转了一下,心里想着,一定要弄明白发生了啥事儿,要替父母亲讨回公道!
赵新芹想着从年轻时代就争胜好强的三弟妹,心里浮起不大好的感觉,却不能说啥,只能一声接一声地暗自叹息。
翟裕玲做了大半辈子的人事工作,对人性的了解相对透彻。她看出来三哥并不知情,是被公公婆婆怒气殃及的池鱼。但是,公婆和三嫂之间,一定是发生过严重的冲突。
李瑞昭莫名其妙地被轰出门,心里窝着一股火。他把房门重重地摔上,气哼哼地回到西屋去了。
周素娥看见李瑞昭进门,有点儿喜出望外。她赶紧穿鞋下地,上前帮丈夫脱下厚外套,同时殷勤地说:“这么大冷的天儿,路上不好走吧?赶紧上炕上暖和着—”
李瑞昭板着脸,一声不吭地甩掉厚外套,再甩掉鞋子,一屁股坐在炕上直喘粗气。
“这是怎么了?”周素娥看着丈夫木然的脸,有点小心地问:“哪儿不舒服了?”
李瑞昭抬起头,看了一眼对自己赔着小心的妻子,又看了一眼从自己进门就躲在炕脚不说话的女儿李舒华和外孙女罗小琪。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又闭上了嘴巴。
李瑞昭扭过头的同时,眼角瞥到了周素娥的双手,他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再次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妻子的手,有点结巴地问:“你、你的手、这手、这是咋的了?”
周素娥想把手藏到身后,却被李瑞昭一把抓住了。李瑞昭看着妻子冻伤、溃烂的双手,心疼不已。他轻声说道:“你这是咋的了?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周素娥听到丈夫关心的话,心里一阵阵酸涩苦痛,忍不住热泪盈眶。她用力抽了一下手,却因为李瑞昭抓得太紧,根本没有抽出来。她的眼泪一滴滴掉在了夫妻俩紧握的双手上。
“你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李瑞昭越发心疼,也有些糊涂。在他心目中,周素娥是个从不轻易流泪的人。他不明白,怎么自己才问了两句话,她就当着孩子们的面哭了?
“都是因为那两个老—”罗小琪的声音突然响起,又突然消失了。
李瑞昭抬眼看了一下罗小琪,和坐在她身边,瞪眼睛的表情还没完全收起来的李舒华,放缓了声音说:“小琪,告诉姥爷,是因为什么?”
罗小琪得意地瞟了母亲一眼,兴奋地往李瑞昭跟前挪了挪,张嘴就说:“姥爷,我告诉你哈,你不在家的时候,姥姥遭老罪了。”
“哦,”李瑞昭松开周素娥的手,示意她到炕上坐下。他转脸看着罗小琪,认真地问:“你姥姥遭罪了,是怎么回事儿呢?”
罗小琪被姥爷关注,越发兴奋起来。她又往前凑了凑,故作神秘地说:“那屋,”她伸出手指头,指指东屋,挤眉弄眼地接着说:“是反革命分子,被揪斗了。”
李瑞昭看着外孙女的样子,听着她不怎么尊敬,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口吻,不由地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吭声。
“老头儿身子骨太弱,病倒了。”罗小琪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瑞昭的表情,按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说下去。她继续神神秘秘地说:“姥姥倒了大霉了,被抓去替老头儿接受批斗—”
“什么老头儿,那是你太姥爷!”李瑞昭实在忍不住了。他轻声呵斥了罗小琪一声,提醒她说道:“怎么说话的?不许没礼貌!”
罗小琪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姥爷训斥。她顿时没了情绪,耷拉着脑袋,不想再说话了。
“说下去。”李瑞昭有点不耐烦地命令罗小琪。
“姥姥还在这数九寒天去替他干活儿,手就变成这样子了。”罗小琪无精打采地三言两语匆匆结束了自己的话。
李瑞昭想起自己刚刚在东屋受到的待遇,心知事情一定不是外孙女儿说的这么简单。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提起这个话题。
周素娥见丈夫几次欲言又止,心里明白他有心事不便说。她轻声吩咐李舒华母女回自己屋里去休息,给自己和丈夫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李瑞昭心疼地再次抓住周素娥的手,轻声细语地说:“素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回事儿?”
周素娥再次忍不住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李瑞昭,声音哽咽着说:“当家的,你、你可回来了!我,我都快难死了!”
李瑞昭耐心地抚摸着周素娥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安抚她,一直到周素娥收住眼泪,微微抽泣着开始细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周素娥从李鸣岐被批斗几次后,直接病倒了,自己被抓去代替李鸣岐接受批斗开始,说到自己被强迫代替李鸣岐去劳动改造。
李瑞昭诧异地问:“咱爸病了多久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周素娥淡淡地回答说:“爸病了有些日子了,后来又好起来了。运动期间,不敢太影响你,就没有告诉你。”
李瑞昭表示理解,他示意周素娥继续说下去。
周素娥说到天寒地冻、冰天雪地里徒手清理沟渠的痛苦和艰辛,说到手冻伤、生冻疮,还不能休息,伤上加伤,“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不怕丑地把手伸到了李瑞昭的眼前。
李瑞昭心疼得直接搂住了周素娥明显瘦削的肩膀,语气沉痛地说:“素娥,你受苦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紧紧抱着妻子。
周素娥靠在丈夫并不宽厚的肩膀,悄悄地擦掉一串串止不住的眼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继续叙述下去。
她提到自己因为在数九寒天下到冰冷的水里干活儿,每天晚上浑身难受、酸痛得无法入睡。想到这里,周素娥忍不住在丈夫的怀抱里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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