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红色衣裳

      作为一个中年女人，我偏爱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够简约，够大气，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显得更素雅。可我这一辈子，最忘不了的，却是那几件大红色衣裳。每一抹红，都无比鲜亮。

      故事从 1973年讲起。1973年秋天的一个清寒的早晨，我来到了这世上。“  纗幽兰之秋华兮，又缀之以江离。” 父亲给我取名叫江秋华。

      我的父亲是被下乡劳改的中学教师，而我的母亲却是大字不识的农家女人。那几年，日子过的寡淡。

      1978年的夏天，烈日给我家送来了二个弟弟，江秋实和江秋阳。原本是个喜事，父亲却将眉头皱着，因为这两个小人儿，使我家耽误了双抢。那年十月收成大减，他又没有收入，一家五口断了粮食来源，只能靠小姨的接济。

    “妞妞，”母亲坐在家里仅有的木椅上唤我的乳名，“去把穿不得的衣服拿来。”我小步跑向屋里，精挑细选，拿了两件没有花样的灰袍抱给了她。

    “那件新的红色花袄呢？穿上胳膊都露出一截了，一块儿拿来吧。”

      那件红色花袄可是去年城里的小姨送我的，我怎么舍得？

    “娘，没小。”我倚靠着门，嘟着嘴，不愿去房里找那件花袄。 “妞妞，听话，那件衣服太艳，现在不能穿在外头”，母亲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让娘给弟弟们做两件小棉衣过冬，好吗？”

    “为什么小姨可以穿？小姨上次来，还裹着红围巾呢！”我把小姨搬出来大声地反抗。母亲的手“啪”的一下拍在我的身上，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的母亲平日里从不对我发脾气。那天是她第一次打我，“家里多了两个孩子，不能像以往那般惯着你了！弟弟们没有衣服穿，你是大姐，你的大红袄宁愿摆着看也不愿给弟弟做衣裳吗？”

      那日，我没得反抗，揉着红肿的双眼，故意大声抽泣，母亲却全然没工夫理会我。她不断的安抚弟弟，也没停下手中的活。我守着我的大红袄里拆下的棉花竟睡着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就这样被无情的夺走了。后来某一天的傍晚，我偶然瞧见两个弟弟穿着红色小棉衣睡的很香，便也再没提过这件事。

      1980年拨乱反正全面开展，我的父亲重新成为了一名老师，我现在还记得，父亲复职那天眼中闪烁的泪光。

      1986年，父亲去县城的中学教书，母亲也在县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我们一家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随着搬去了县城。那年，我13岁，上了初中，成了一名共青团员。

      那时候班上同学每天都骑自行车上下学，我一直梦想着能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父亲答应我，如果我表现优秀，就实现我的一个愿望。于是我在学校发奋学习，争当三好学生。我的第二件大红色的衣裳碰巧是这时候出现的。

      被评上三好学生后的我，一心想着回家和心心念念的自行车见面。可是，等我跑回家，院子里并没有我梦中出现的崭新的自行车，我的小床上却多了一件大红色的裙子。巨大的心里落差使我哭了，我冲出去，在院子里又吵又闹。

    “我不想要裙子！”我对着门口的母亲大嚷，“我想要自行车！”

      母亲似乎被我的抓狂吓着了，她以一种不解的眼神望着我。她不知道我在同学们中因为没有自行车而常常感到失落，我也不知道她为了这件衣服花了多少心思，有多少不易。我没有思考那么多问题，我只是发泄了自己不满的情绪。

      父亲这时下班回到家，看见失控的我和扶着门框没有说话的母亲，带着怒气直冲着我来，挥起他的右手打在我的左脸上。这场闹剧，以我夺门而出收尾了。

      那时年幼的我，虽不能明白母亲的心意，但还是在一个明媚的夏日，穿上了这条红裙子。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条红裙子是她一直想看我穿在身上的，因为年幼的我曾乞求着留下小红袄，而她没能做到。“这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亏欠。”她曾这样说。

      时间飞逝，到了1991年，我正式长大成人。

      高中三年周围变化很大，家附近的很多人都去南边经商赚了大钱。18岁的我年轻年轻气盛、满腔热血，高中毕业后就想出去闯闯，看看外面广阔的世界。和父母交代后，我便踏上征程，坐上绿皮火车到了广东。

      在广东尝试了很多职业后，我选择了承接父亲的衣钵，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在广东安顿了下来。也是在那时候，我遇上了来自故乡的他。

        1995年，我和他在老家成婚。在广东提前拍了婚纱照，照片中的我，身着白纱，端庄又清雅。我将洗出的照片和一封家书一同寄了回去。过了半个月，家里来了电话。

    “回家办酒吧，”父亲在电话那头，“寄来的照片很美，但是……你娘说该穿红衣裳。”

      父亲的话中带着笑意，我在电话这头羞红了脸，连忙应答，“好，7月就回家，穿红衣裳！”

      大婚那日，我穿上了母亲亲手做的红嫁衣。当我站在镜子前摸着嫁衣上的刺绣，我不禁热泪盈眶，转过身像孩童一样扑进母亲的怀里。

      2000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了当母亲的滋味。

      2004年，我带着孩子随着一大堆人第一次挤上了深圳的时地铁。

      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与丈夫带孩子前往北京。为了庆祝这难忘的一段旅程，我给一家三口买了一套大红色的亲子装。这是我第四件大红色的衣服。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无比的幸福。

      2012年，传言中的世界末日没有到来。在一个灿烂的午后，我和丈夫一同购买了第一辆汽车。过年时，我们驾驶着自己的车回到老家。父亲执意要在小区里放鞭炮，谁也拦不住。透过绚烂的火花，我凝视着正在玩闹的我的父亲和我的女儿，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仿佛突然明白了中国人喜爱的红色的意义。红色象征热烈，象征喜庆和吉祥。小到少女的裙摆，家门口悬的灯笼，大到五星红旗，故宫的红墙。红色是鲜研的血，是怒放的花，是灼热的火，是夏日的阳。

      如今已是2018年了，我的孩子18岁。在她的成人礼上，我毫不犹豫的为自己买了一件大红色的外套。在广东清爽的晚风中，我们在人民广场上散步，我侧着头望着青涩的她，想起了当年十八岁的自己。我走近她，牵过她的手，给她讲起了1973年起关于我的红色衣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