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死了。
死在新年前夕，也许更早一点。但她真正离我远去，是在那样的一片天空下，阴沉的，灰色的，天气也是一如往常的寒冷。
冬日里，祖父都会在院子里燃起烤火的炉子，木柴烧的火炉，简陋，美好。
那日火炉前，我见祖父同祖母说话，话里意思是要将桃树锯了。于是我转过头去看，那棵桃树，在院子的角落里，长了很多年。她的旁边长着梨树和樱桃，春天开很美很美的花，夏天结很多很多的桃。
为什么要锯掉，她还活着吧，我说。
祖母上去帮了忙，转过身对我说，已经死了，去年就没开花，树干里面都已经朽了，留着也没什么用，锯下来你们正好可以用来烤火。
我有些不能相信，怎么就死了，她和以前冬天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像从前一样直立着，光秃的枝桠在寒冷中依旧指向阴沉的天空。我觉得她春天应该还会开花，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她的确已经很老了。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已经在那里了，那么高那么大，活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的年月。
茫茫然的想着，然后只听见“吱呀——”一声，她就这样倒地了。
在那一刻，我看向地面，乌黑的树干和浑浊的土地并不显得突兀，她本来就是属于那里的。如果一个人真正的死去是埋进土里，那么一棵树也应该是这样。
终于落进了土里。
只一刻，我感到了巨大的悲伤，除了对一棵树的缅怀，还有我二十年里最后的一点眷恋。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眷恋，我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应该记住点什么，我不知道该记住点什么。
然后我望了望天。
阴沉的，灰色的。
在这个冬日里，距离新的一年只有十几天的冬日里，她终于走完它的一生。我突然很想说，哪怕她已经死了，留下来不可以吗？她站在那里，风里雨里的生长着，腐朽着，死了之后也不曾倒下，让时间慢慢将她带回土里，不好吗？
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他们不会懂的。他们怎么会懂呢？那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悲哀。
记忆在那一刻穿越了所有的时光。我仿佛看到了那棵树依稀的模样。
很小的时候，我一直同别人说，我记得，那棵树以前开白色的桃花，后来有一年她就开粉色的了。然后粉色就一直开到她再也无法开出来。没有人觉得我说得对，他们说，桃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可能他们是对的，我那时候太小，也许分不清白色和粉色。但在我有记忆开始，我站在院子的台阶上看那棵开满花的树，很漂亮，白色的，有一年之后就开粉色的，很多很多，把院子的一角都挤得很热闹。
那种看到的风景是同别人不一样的。
那是属于我的风景。
曾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桃花一开，她便杵着拐杖到我们家院子里来。我搬了小板凳和她坐在树底下，很多时候都是她在给我说话，讲她小时候的事，民间的传说，或者教我背一点诗词。我记得最深的是她教我读桃花庵歌，她只会四句，还是用家乡地道的方言，读起来像首儿歌。那时候她还活着，桃树也未老去，满树的粉色映着湛蓝的天，飘落的花瓣落在暗沉的泥土里，碧绿的水塘中。
我没有再见过那么美好的颜色。
我也没有再经历过那些纯真无忧的岁月。小的时候，觉得家很大，树很高。还是孩子的时候喜欢看桃花落下来的样子，可是那时候太矮，够不到，就用棍子去打，打桃花是一种乐趣，打落的桃花像是下了一场雪，生在南方的孩子没见过大雪纷飞，可是祖母见了会责骂我们，说花没了就不会结桃子。可是我们并不懂，因为每次打了桃花，夏天树上还是结满了桃。
于是年年打花，年年挨骂，可后来就不打了。陪我看花的人埋进了土里，和我打花摘桃的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同样围炉烤火，有一回祖母同我说起，我拿在手中准备放进炉子的那截枯木便是桃木。我顿了顿，我认不出她了，她化作朽木，我就不认得她了。
我想，我到底已经很多年未走近看看它。
然而我终究还是把它放进了炉子，看着火光将它一点点烧成灰烬。
它曾经是一棵树，后来变成烟灰。
灰飞烟灭的还有最后的，曾经的，我的桃花源。
那是我在树下做过的桃源梦。
这一生何其漫漫，过了二十载，却也不过是将将开了个头，从此以后还有无数的路要走，无数的人要相遇，无数的风景要观揽，但我希望最后魂归处是幼时的旧桃源。
后来，我同一个朋友如是说起，不禁感慨。她笑我尽是多愁善感。她那个样子，我不怨她。她怎么会懂呢？我的悲哀罢了。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从前只听曾祖母念前四句，觉得那不过是首儿歌，后来读完才明白，那是一种寂寞。
桃花庵里的禅意，我大概终于懂了一点。
在裸露的现实面前，我们不相信存在真的桃花源，而裸露的现实同样磨尽了我的无忧无虑，我们终究要长大，离开曾经明媚的桃花源，来到真实的天空下。
一个人不能永远活在树底下，但一个人永远不能忘却那棵树。
后来我终于明白，桃花树下的桃花梦只属于天真的孩子和孤独的老人。
而我，终究长大，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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