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先生,您确定要签这份协议了吗?”
他冷静地点了三下头,和提问的人对视了几秒之后,拿起了笔。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他床右侧的墙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淡黄色光斑。
闹钟还没响,但他突然睁开双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上带有些许黑点,左侧的眉毛上方有一道短短的疤,高挺的鼻子下面,是薄薄的上嘴唇和较厚的下嘴唇。他“腾”的一下坐起来,刚才还面无表情的脸现在突然狰狞地拧在了一起,右手不知何时捂在了肚子上,左手撩开被子,佝偻着背,打开门,趔趄着走向他父母的卧室。
“妈”,他一边用左手摇他妈妈的肩膀,一边用因为痛苦而些微地颤抖着的声音叫到,“妈”。
他的母亲听到他的声音以后,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怎么了?是迟到了吗?我没听到闹钟响啊。”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
“不是”,他说,“我肚子疼的厉害,要不去趟医院吧。”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痛苦的表情。她赶忙摸了摸他的手,冷冰冰的。还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左边眉毛上方的那道疤随着眉头轻微的舒展和紧皱而抽动。
听他这么说了以后,他妈妈赶紧摇醒了她的丈夫,告诉了他儿子肚疼的情况。他父亲听了之后,果断的决定还是去趟医院为好。
他们夫妇俩行动迅速,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不过这可能是他们离婚前最后的默契了吧。他们扶着走不稳路的他上了车,驶向市医院。
市医院的灰色大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更加死气沉沉,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雾,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张医生灰黑的面庞和他那大大的眼袋让人觉得他比他的患者更需要治疗。
“您二位的儿子叫xxx没错吧?”他先后和两人对视了一眼,说道。
“对。”母亲说,父亲在旁边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色——那种对于张医生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了的神色。
然后张医生把化验单递给了他的父母。母亲结果后突然捂着嘴抽泣了起来。父亲赶忙从她手里把化验单拿了过来,只见化验单的上方赫然印着两个字,胃癌。
躺在病床上,望着他母亲窗边落寞的背影,他心中突然犯嘀咕:会不会自己这样做是错的,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签那个协议,虽然他们要离婚了,可是他的“死”还是会让他们俩在丧子的阴影里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转念一想,这十七年里,他们带给他最多的就是辱骂,指责和暴力,他背上的好几道疤都是他们俩的杰作,一个美好的家庭对于他来说从未存在过。想到这里,他父亲曾经辱骂他用的那些脏字又在他耳边回荡,针刺一般扎着他的心。于是他把目光从他母亲身上移开,那张脸又渐渐冷了下来,琥珀色的眼睛异常的锋利。
他的家人和朋友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便陆陆续续的来探望他。但是他们中的许多人的表情,对于他来说都一样——虚假的怜悯。然后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安慰一下他的父母,顺便再摸摸他的脑袋,朝他露出他们所谓的“善意的微笑”。
他住院第二天的下午,他非常要好的朋友k来看望他了,k那纯黑色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丰富的情感总是从那里流露。一进病房的门,k就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微笑,让他舒心了不少,朋友之间的默契总是那么微妙。他们一起天南地北的聊着,肆无忌惮的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敞开心扉地和别人聊天了,也很久没有那样爽快地大笑了。那是他“临终”前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下午。不知不觉中,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他清清楚楚的看到,k哭了,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爱过,恨过,无数次的吵架又和好,和好又吵架,无数次的欢声笑语,无数次的携手共进,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拥有过多少难忘岁月,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k哭了。第一次亲眼见到眼泪顺着k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盖着的被子上,但是他一边抹着泪水,还一边微笑着,他努力坐了起来,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啊,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却也是第一次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第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在自己“死”之前。鼻息间萦绕着k身上那股他非常熟悉的淡淡的香味,这时,他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动摇了,这对于他来说仅存的爱让他动摇了,k拍着他后背的手和安慰他的话语让他动摇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没准儿,靠着k对他的爱,也许生活还不会那么糟,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永远不要后悔,他安慰自己。他和k还是分别了。
盖上了白布,打发,火化,葬礼,每一步都完美无缺,现在,他还活着,但是对于认识他的所有人来说他已经死了,对于这个社会来说,他也已经死了,至少在他做完他未完成的事情之前是这样的。
放学后,天渐渐黑了,学生和老师们基本都走光了,只有少数人还在教室里,其中,就有他要找的那一个。
走廊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把黑暗划开了一个口子。q坐在靠窗的那一组,背对着教室的门,正在写着什么,丝毫没有听到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更没有注意到,教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红色的血蔓延着,染红了白色的纸,盖过了他写的字,蔓延着,顺着鼻子下方冰锥的尖端流下,蔓延着。残阳给这一切蒙上了一层美妙的光芒,那蔓延着的血一点都不显突兀,滑过了桌沿,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地板上,蔓延着,蔓延在这绚烂的惨红色光芒里,蔓延在这熊熊烈火里,蔓延在他红晕的面庞前,自由地蔓延着。腐蚀了屈辱的回忆,腐蚀了恶心的过往。
午夜的小区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丝光芒,让他无比的舒心,他曾经的邻居m沉浸在睡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门已经打开了,更没有意识到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红色的血浸湿着,浸湿着白色的枕套,浸湿着印花的床单,顺着脖子下方菜刀的利刃流下,浸湿着,黑夜模糊了它的踪迹,浸湿着,无限的扩展着,延伸着,就这样浸湿着,浸湿在这无边的寂静里,浸湿在这愤怒的咆哮里,浸湿着,冲刷了恶心的回忆,冲刷了屈辱的过往。
站在塔顶上,夏日的风带来了曼妙的气息,迎合了他的自由。他打开了手机,点开了短信,注视着那行字:在您完成您的任务之后,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个新的身份,供您开始一段新的生活。然后他删掉了这条信息,左边的眉毛上方的那道短短的疤抽搐了一下。
纵身一跃,他和k还是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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