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有几个出名的江河入海处三角洲地区,不同于珠江口的活跃,和长江哺育出的洋气,另一条母亲河,终其流域,都释放着粗犷与大气,于是这块三角洲,也是种别样的江湖。
一
金哥是大河之滨某县农商行的主管级客户经理。也是我的老朋友,这次见面,金哥给我讲了这两年他的经历。
“农商行不良率有多少你知道吗?”金哥问我。
“这年头,百分之十几,不夸张吧,人人这样”我回答。
金哥笑了笑,悄悄拿出来一个录音笔,“这是市金融办会议的录音”,边说着他开始播放。“咱们几个县,重灾区,按照国家对银行的规定,有几个行不良已经到了50%,XX县农商行资产130几个亿,今年利润,给我说12万人民币”。
我惊讶的望着金哥,“这说的是你们行啊”。
金哥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你们咋过的现在。”我问道。
“现在靠着再贷款啥的硬撑吧”金哥点燃一支烟。
“哎,不良大家是都高的很,不过你们这利润率,不会被问责吗?”我继续问。
“谁害怕问责呢!”金哥说,“老大们都不干了,现在叫谁来上任,谁宁可辞职啊。活命更要紧,谁还关心业绩啥的”。
“利润率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东西了”金哥继续说,“非得和ZS行一样?那不是惹事儿吗”。
不得不说,金哥说的很在理。这不,ZS行这两天就被问责了。
银行圈子这两年流行这么一句话:ZS银行,不得不防。
在大河之滨的ZS行,本来在全市对民营企业贷款最高峰时有35亿左右,这对于一个两三百万人口的小城市来说,不算少了。但是根据最新的数据显示,还是在这所城市,ZS行的贷款已经下降到了5000万元。在这种风口浪尖,能撤退的如此潇洒,ZS行的套路太深了。
市里有一家规模不算小的民营企业,在ZS行有几千万的贷款,企业已经出现了一定的还款困难,但地方政府还是在全力保护它。ZS行在企业的债委会上,频频向领导表态,一定会合理统筹,积极汇报,争取帮助企业脱离困难。但这种时候,没有股份制银行或者四大行会傻到继续增加贷款。政府唯一能控制的只有城商行和农商行。于是,城商行和农商行被要求投入了两亿元用于企业生产。
这年头,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嘴了。尤其是这种可以邀功的事儿。所以ZS行,也得到了这个消息。接着,人家ZS银行悄悄的起诉了这家公司,因为你毕竟欠银行的利息啊,法院只有立案了,紧接着,ZS行就以法院立案为由,宣布该公司在本行的贷款提前到期(银行都有此权利,贷款合同都有这个条款的)。提前到期也是到期,到期,就要还款了。在一个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日子里,该公司正在庆祝贷款到账的时候,ZS行申请法院查封了该公司的所有账户。两个亿还没转走,ZS行的贷款,就已经扣划走,并且顺利结清了。
二
没有谁碰上这种事情,还会佩服的说:高,实在是高。肯定都是气炸。
金哥接着讲了另一个故事。
ZS行的行径,被另一家M行看在眼里,于是M行在另一个G县通过花言巧语,让当地的一个大企业,东拼西凑,把自己所有的贷款业务结清——主动结清。M行的理由是,讲给他一个更加便宜,规模更大的综合授信支持。
当然了,没办下来。G县大企业,自然气得不行。县城,是最原生态的中国,出了问题,大家不会坐下来谈,不会找律师咨询。往往只有两条路:一是找领导。二是硬干。
领导正在忙着别的事儿,一时间顾不得他。G县大企业的大当家是二当家的老爹。老爹毕竟饱经风霜深谙世事,并未多言。80后的二当家却有点受不得这气了。
于是,在没有和老爹商量的情况下,他找了黑社会,把M行的省行副行长给绑了。全国性的股份制大行,岂是一般企业惹得起的?事情很快发酵地越来越大。大当家的得知此事,一下子晕倒在地,醒来后,泪眼婆娑地说:送我去警局自首。
护子心切的大当家,想要用自己的余生,换儿子的自由。但是无奈墙倒众人推,二当家风光之时,惹了太多人,事已至此,M行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二当家的监狱是坐定了。大当家的多重打击之下,被查出癌症,不久撒手人寰。而这个企业,也彻彻底底的破产清算。倒是二当家的媳妇儿,在香港豪宅里,带着两个第三代接班人,好生过活着。
“看来,干这行风险还不小”我说道,“人身安全都不保了”。
金哥呵呵一笑,向旁边的大峰扬了扬下巴,说:“这事儿,你可以问问他哈”
三
大峰和我并不很熟悉,他跟着金哥干了两年了。听到这,他无奈的点点头,说:“恩,催收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峰是个一米八的高个壮汉,所以银行的一些催收活儿,不免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向大点儿的企业催收,通常不难,因为老板们大都知书达理,即使不还钱,也还是客客气气。但500万以下的小微贷款则完全不同了。
有一回,大峰去一户企业主家院里催收,对方硬是没有开门,几句争吵之后,大门被开了个缝儿。正当大峰准备过去探视一下,两条狼犬忽然冲到门口,吓得大峰踉踉跄跄,后退了数步。紧接着,从院子围墙上方,飞出来数个石块儿,有一颗,正砸在了大峰车上。
大峰跑了,催收是为公家干活,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命。
从那以后,大峰决定,还是留在办公室里,起码不至于这么危险。
然而,几周以后,一个客户因为贷款额度被压降,带着兄弟们开着拖拉机,围住了大峰行门口,将他堵在了办公室里。大峰解释说这是上级政策,我却是管不了。贷款客户抓起桌上的水杯,摔到了地上。伴着水杯破裂的巨响,大声怒吼:我不管,你现在就叫行长来,不然你们谁也别想走!说着就一手掐住大峰的脖子,把他死死地卡在墙角。
说到这里,大峰不自觉的松了松衣领。
那天,警察来了以后,才平息了这些,据说,在混乱中,副行长小腿被人割了一刀。
“压降贷款额度,不是哪个行都能干的啊”,大峰说。
“没错啊,咱们都不是宇宙行,敢和一个钢铁大省直接叫板”,金哥说。
(可以参见工商银行与河北省钢铁产业信贷的相关新闻,就是一个字:硬。)
“那,县里面真的一点儿都不管吗?”我不禁问道。
“哎,你啊,不懂江湖规矩。”坐在我旁边的老尹说道。
四
老尹是我的同学,现在出来单干了。前两年,县政府打击逃废债大型活动的时候,恰在县城机关上过一阵子的班,是行政单位事业编。
威风八面的县衙门,门庭若市,各个银行的行长,都在这里排队求见。只为给自己的行一些名额。而县里打击起来,也确实足够有力度。
老尹给我总结了,一共有三个招式:一谈二抓三吓。
这一谈,就是把欠债的老板们叫来谈话,告诫他们要抓紧还钱。但是,重点来了,还钱是有顺序的,和领导们要好的行,先还,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二抓,就是通过经侦大队抓起老板,在监狱里待几天,脑子自然就清醒了。
只不过,有的时候这招会失灵。因为有的老板,盼望着进监狱。这类老板往往是欠了太多高利贷,已经无法偿还。高利贷从来不关心什么法制啊诉讼啊,更不知道人权怎么写。有一位老板,就体验了一次“狗笼狱”。顾名思义,就是在一个小院子里,放养几只恶犬,然后在院子中央,放置一个大铁笼,把老板抓起来关在里面,笼子不能高过一米半,这样人站不起来,只能蹲着或者趴着,恶犬每天都围着笼子,你躲无可躲。相比之下,住进政府监狱,就是五星级酒店了。
三吓。政府当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但全国普及的纪律教育活动,却是可以参考的。或许是某日某官观看贪官狱中反省节目灵光一现吧,他们把抓进来的老板,关在一面是单向反光的房间里,就好像警察的审讯室,里面以为是镜子,外面看到的却是透明玻璃。被关在小屋里的人,精神状态自然不会很好。于是政府就让不还钱的老板们排成一个队,过来“动物园”参观。还要求每个人写个观后感,以及,自己的还款计划书。
老尹说有一次,一个老板失联了,政府将作为共同借款人和企业股东的他老婆抓了起来。有朋友来“参观”之后,偷偷告诉了他,说夫人在里面就要崩溃了。这位老板心若刀割,第二天,就回来自首了,但是要求必须放了他老婆。
五
“哎,县里面怎么说也追债追的有力度啊,这还是好事吧。”我问道。
他们三人相视一看,均不发言。
“难道,县里还有啥想法啊?”我不禁又问。
“县里对企业家这样,对银行,还能很好吗?”金哥说
金哥作为初级领导,没少去县里参加金融口上的各种会议。这几年,开的最多的就是不良贷款调度会议。打击逃废债一阵子之后,从上面吹下来的风变了。
改成了全面支持民营企业。这样一来,县里的自然也要马上“换位思考”。
大会上,县领导许久未见的,以一副无比威严的面孔对着各行领导:“这个时候,谁抽贷,就是和国家政策过不去!就是和我们县过不去,别的地方我说了不算,但在这里,你这个行长,别想干了!”。
不干了,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从一个有权力的位子上下来之后,那一个个必须要提心吊胆的日子。
“现在国家要求支持中小企业,肯定民营企业的重要性,我不管你们银行监督部门怎么说,你那些规定,能大得过国家的政策吗!”
“这股风吹到了蹲在里面的老板们耳朵里可不得了”老尹补说。
古代大牢里的衙役,总是想办法从犯人身上得到点儿好处揩个油。这样的光荣传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一位赵老板,就打通了里里外外的关系。
在赵老板被关进去之前,他已经将自己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变更,并且把自己的股份也退出了。而他的女儿开始筹划结婚。女儿大婚之时,女婿女儿,自然要跪拜老丈人,若在狱中,成何体统呢。于是秉着“人性”的光辉,赵老板,被放出来参加了女儿的大婚。只不过,赵老板,变成了“找不到老板”。
银行自然要去县府里讨个说法。按照规定,赵老板应该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豪华的地方住不得,去不得。
在县政府简陋而整洁的会客室里,几位行长殷切的望着领导。
“失信被执行人,嗯,好,这个,几位可是想好了?”县领导问。
“企业符合条件,他又失联了,也符合条件”几位行长纷纷说。
“嘶,哎呀,这个老赵,可不是公司的股东也不是法人代表的啊”领导说。
“他是实际控制人!”行长们说。
“这个实际控制人呀,我还是稍有了解的,基本都是证监会来认定,也就是上市公司或者大公司的啊,而且规定的也是有控股或者有协议的,老赵这个,都不太符合。”领导说
“领导,特殊时期,特殊政策啊”一位行长赔笑说,“您帮帮忙”。
“你看你看,你这说的,国家现在最强调的,是法制,我们要依法行政啊,什么时期和政策,能大的过法律!”县领导意味深长的说。
六
“你去省城机场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辆辆落了灰的车在那里停着”金哥说,“那就是跑路人留下的啊”。
“哎,难熬得日子啊,怎么办还能,企业老板要是真没钱又能咋办”。我问
“有不少有钱的,手头没钱的,也能从各处借得到钱”大峰说。大型资产管理公司来了县里,要对大部分银行的债权,用2.5到3折的价格收购走。这是市场的行情价。
“可是”大峰话锋一转,“他们就没想着要买这个债权,而是转手卖给原来的企业主们,以3到3.5折的价格。”
“因为咱们银行,没法直接就说只要三折,七折不要了,这是要被问责的,说不清楚了,就是违规发放贷款,就是国有资产流失。”金哥说。
“但是银行的监管压力这么大,不快点卖掉又不行,所以他们就这样认定了银行撑不住”,老尹说。
“哎,你现在知道,130亿资产,利润12万咋来的了吧”金哥无奈的说。
“利润。。。都进入了拨备,核销贷款冲抵损失了”我恍然大悟。
企业主甩掉了一身包袱,县政府得到了好看的经济数据,而银行,因为没有利润接受处罚,总比担个放任国有资产损失的责任好吧。
此时此刻,央行领导的那句话,仿若在耳边响起:没有这么多坏账,哪来这么多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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