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p15-17）

文学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p15-17）

作者：张雅文  远方

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一章 死不瞑目的疯子

      一天傍晚,他和疯叔坐在山里窝棚前的木墩上晒太阳,二宝给疯叔剥鸡蛋,那是娘背着爹偷偷塞到他手里的两个熟鸡蛋。拿鸡蛋时,恰好让刚进院的爹看见了,他疑惑地问:“你们娘儿俩在搞啥鬼名堂?偷偷摸摸的。”娘赶紧回一句:“二宝回来取点松树明子……”爹却满脸狐疑:“胡扯!回家取啥松树明子,窝棚后山不有的是嘛!”当时,要不是娘使劲掐了他一把让他快走,他真想把两个鸡蛋摔到爹的脸上扬长而去,从此再不踏进这个破家一步!可是他不能出卖娘,他不能亲手拽起爹的手去扇娘的嘴巴,娘这一辈子活得够苦的了,他从没见她笑过。

       疯叔一看到鸡蛋,像孩子似的乐得猴跳猴跳的,当时,恰巧村里的饶舌妇孙大彪从此经过,她大惊小怪地嚷道:“哎哟俺的娘呀,俺今儿个可发现奇迹了!瞧你们爷儿俩,像一个脸上扒下来的。瞧这鼻、眼、嘴,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怪不得人家都说二宝是……”

       这番话像一只巴掌,狠狠地扇在二宝心上。他手中的鸡蛋顺着山坡咕噜噜地滚了下去。疯叔当然听不出这弦外之音,急忙乐颠颠地跑去捡鸡蛋,回头把鸡蛋送到二宝嘴边。二宝不吃,疯叔以为他嫌脏,用袄袖擦了擦又送过来,他还是不吃,疯叔赶紧拿出那个破得不成样子的拨浪鼓冲他使劲摇起来,那“咚咚咚,咚咚咚”的鼓声摇碎了二宝的心。

       第二天一早,二宝就跑到溪边去照自己,水面上映出来的面孔简直把他吓呆了,与疯叔的几乎同出一辙,只是一个年轻一个年老而已:方脸,厚唇,蒜头鼻子,而爹却完全不是这副长相。当时,二宝惊呼一声:天哪!难道这是真的吗?便一头倒在枯黄的草丛中,很久没能爬起来,直到远处又传来“咚咚”的拨浪鼓声。

       现在,这个与二宝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却又无法印证的疯人,带着那个谜团永远地去了,留给二宝的是一个不解之谜。他无法断定,眼前这个疯了多年的叔叔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生命出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不管是与不是,疯子都是他唯一的亲人。娘虽说是他的亲人,可她是这个家里的苦力,是爹的出气筒,她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儿子。现在,这唯一的亲人却突然死了,二宝的心好像被掏空了,只留下无边的空虚与悲凉。他觉得大宝哥太狠了,哪能对疯叔下死手呢。

       外面起风了,好大的风啊,刮得门板吱咯吱直响,小油灯在忽明忽暗地摇曳。二宝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悲凉。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二宝没有回头,他知道是爹。

        “回屋吧宝儿,天冷别冻着……”

       爹的声音抑郁而苍凉,使二宝悲伤的心更加酸楚。但他没动,他不想离开疯叔,他要陪疯叔度过人间的最后一个夜晚,好让疯叔入黄泉的路上得到一点儿安慰。可是,当爹拖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二宝不得不拖着跪麻的双腿起身离去。

       “宝儿,让爹自个儿跟你疯叔说几句话吧。你回屋也照看一下你娘……”

       二宝拖着麻木的双腿刚迈出门坎,就听到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二兄弟哎,你倒是一撒手就去了耶,你知道留给哥的是多难啊!过去哥对不住你…那是哥实在没法子呀……”二宝回头,看见爹弓着腰身跪在疯叔身边拍手打掌地哭着,其悲痛欲绝的样子实在可怜,不知怎么,他心中积聚了十八年的怨恨突然被触动了,似乎在消融冰释……

       但是,随着一声门响,二宝前脚刚进屋,宝子爹的哭声就戛然而止了。此刻,宝子爹盯着眼前这个同一个生命出处,却让自己蒙受了一辈子耻辱的死鬼,心中充满了难以说清的复杂情感。他尽管恨他,可他们毕竟是一奶同胞。此刻,他甚至想起小时候憨厚老诚的弟弟给自己留着烧家雀儿腿的情景……但一想到弟弟干过的那件事情,他就恨得牙根疼,一切手足情都荡涤得一干二净。一想到这个仇人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他不能不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快意。此刻他要最后看他一眼,以释心中那块积恨的冰石。

        他猛地掀掉被单,不禁“啊”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闪去,他看见了那双铜溜溜似的眼睛。刚才由于太匆忙,他竟忘了给死鬼合上眼皮。现在那圆睁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就像两枚冷箭,直戳他的心底,使他不寒而栗。他知道弟弟的一生全毁在自己手里,要不是自己死活不肯饶恕他的罪过,强壮如牛的弟弟绝不会这么惨地走完一生。以往看到疯弟弟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从不后悔,他觉得那是弟弟自作自受。可是现在,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懊悔,后悔当初不该对弟弟那么苛刻,如果稍稍宽容一点,那么弟弟就不会走到今天了。嗨,现在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他伸手想给弟弟把眼皮抹下来,然而,他几次伸出去又几次缩回来。他感到心底丝丝直冒冷气,那冷气就是从弟弟眼睛里射出来的,直扎进他的骨髓,射进他心里,他再也不敢去碰那眼皮了。最后,他只好找到一根小棍,哆哆嗦嗦想把眼皮弄下来,可是用棍一碰,眼皮冻得硬硬的,根本就捅不下来。他越发感到毛骨悚然,起身仓皇地逃出屋去。

       他走到东屋窗下,又突然意识到不能现在就进屋,他担心二宝对他起疑心。他又不敢回到死人屋里,只好在院子里毫无着落地踱步。天一直在下雪,雪花扑到脸上凉丝丝的,脚下的雪松软而缠绵,发出扑扑的响声。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刮得“啪啪”直响,吓得他心惊肉跳,总以为是从死鬼屋里发出来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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