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录

往世录

（一）

    我叫孙悟空。

    在天宫里没有时间，我也一直住在这里，不知道住了有多久，只是感觉好像佛的大限要到了，每天我看着星辰来往，重复过无数个日夜。

      九天上的云很白，“很梦幻不是么，像纯净的梦吧。”尘念不理我，继续敲钟诵经，或许就连天天在身边的他都觉得这是一只傻到天真可笑的猴子。他吟哦着亘古不变的经文，眉目间一片宁静，是吧，既已成佛，就应该像他一样，何必在意世间万物，“你得道已久，当年佛祖派我助你修炼，不出十日，你必与天同在，永享极乐。”尘念望着我，说出天机，我收回目光，看着指尖，有一簇金黄的好像在昭示着什么的毛发长出来，似乎在拼命唤起一段像是前生像是从未存在过的梦一样的记忆，尘念望住我游离的目光，我仿佛听见了一声痛惜的叹息，“还是忘不掉吗？马上就要涅槃，为什么还要想起来？”鲜艳到绚烂的盔甲，从脑海中呼啸而过，真的有什么忘记了吗，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竟然能扯破这一身的佛光，依稀可以看到一顶金光灿灿的圆箍，和那印满繁复经文的…“金箍棒！”我抱住头，不由自主的喊出声。忽然一股清凉自额头侵入，尘念伸出手抚在我的眉心，一双璀璨的眸子望向远方，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悲悯的情绪，“我佛慈悲，该来的终究要来，孙悟空，有一段历史，曾经被生生抹去，但它和你有关，你即将涅槃，还执意想起吗？”

                              （二）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天空中大团大团的白云，很美呢，我挠了挠头。视线移向四周，远处有一座巍峨的山，一道瀑布悬挂在山间，像一道白练，风吹动高耸着的树和微矮的乔木，轻轻划开水面的波纹，一只鱼儿摇动金黄的尾巴，画出一个圆来。

    我跳起来，轻轻地嗅了嗅泥土，大摇大摆地走到河边，鞠了一捧冷水濡湿我的毛发，感觉整个身体又清爽了几分，“咦，你是谁，偷看俺老孙意欲何为！”河边有一棵树，我转头就发现那粗大的树干后面躲着一个人，我跳过去，拦住了她的去路，“说，你是谁！”那女子没有动，一袭紫色的衣绣掩住了自己的脸，于是无法无天的我尴尬起来，“咳咳咳，那个…你不说的话，俺老孙就走了…”就在我脚底抹风准备逃离的时候，那女子抬起脸来，嫣然一笑，“孙悟空，你说这九天之上的云，都是这么白的么？”

    我抬起头，脊背变得僵硬起来。

                                （三）

    云海在翻腾，像一个漩涡，天宫就在这漩涡的中心。

    我浑身赤红，眼睛里也已燃起了火焰，耳朵如同针扎一般，好像有什么要破颅而出，张开嘴发出的嘶吼声，就在那东海也腾起了波浪，但恰恰在额头间，有一只手像那海底最深处的冰，压抑住了这灭天的力量。

  尘念双腿盘坐，口中诵着大悲咒，云层间有金光闪动，一个雄浑威严的声音传来，“使者，心障已生，若破你封印，勿怜，必诛之。”尘念微微鞠躬:“佛祖，当年你派我来的时候，猜不到这结局吗？”

    云层忽然寂静起来，尘念微笑，低语:“孙悟空，当年我见你成佛，今必不让你再入魔障！”

                                （四）

    自那日起，每次去河边，都会见到那女子。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么？”

    “不想！”

    “你个傻瓜！”

    “你才傻！”

    那女子满脸怨气的看着我，我无辜的跳到一块石头上看天，好像有什么忽然安慰了她，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孙悟空，你看这云，你想通答案了吗？”我大剌剌的坐着:“俺老孙才不去想这么无聊的问题！”“可是，我一直在想，却总是想不通。”

    “孙悟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他说你可以造福苍生，让我来助你。”

    “孙悟空，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叫紫霞，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五）

    太阳要落山了。

    “孙悟空，你喜欢我吗？”紫霞依偎在我肩头，眼睛微合着轻问，有淡淡的余晖打在她的睫毛上。

    心跳忽然慢了半拍，我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来掩饰自己。

    “你真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猴子呀，以前我偷偷看你，你总是看着天，你说，一只看着天的猴子内心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在想这云怎么这么白呢？”

    我呼呼地吹着我鼻子上的几根比较长的毛，好像尘嚣完全褪去，依偎在一起影子拉出长长的线条来，是那段时间我眼中最美好的图案。

    平静和安宁，原来从来都是我最渴望的东西。

    “紫霞，”我忍住嗓子的干涩，颤颤巍巍地发声，“我也喜欢你呢…”紫霞欣喜地握紧了我的手，我回力紧紧抓住，看着眼前的夕阳。

    什么万世苍生，我只守你一个人。

                          （六）

    尘念默默收回了按在我眉心的手，盘膝坐下，看着变得温柔起来的云层，和温柔起来的我，“一定是在甜蜜美好的梦中吧，但愿，但愿，后面的永远不要想起来。”

    平静的水面，从来都隐藏着翻腾的波涛。若是你能看透水面的话。

    时间在我眼前如箭般的飞逝，那翱翔时的温暖拥抱，喜怒哀乐渐渐变成那倒退而去的风景，回忆倏忽而止，终于是来到了那最关键的一天。

    “齐天大圣，玉皇大帝派我来看望看望你，”太上老君笑呵呵地踏云而来，“这很久没见，还好吧！”

    “我说白胡子老头，你来这干嘛，俺老孙不欢迎你，花果山水帘洞不比你天庭，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大圣息怒啊，我来还是来找一下在这的紫霞仙子的，玉帝让我传话与她。”

    “嗬，你再不走，别怪俺老孙打你了！”

    “慢着，老君，借一步说话。”紫霞走了过来。

    我跺了跺脚，颇有些无奈的挠了挠头，看着那离开的背影，忽然就有了心悸的感觉，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好像心一下子被冰凉的手握住，再不能呼吸。

    另一边，“仙子，金蝉子再世，需要孙悟空的时候到了，还望你能劝说与他。”紫霞一怔:“已经再世了吗，还有多少时间？”太上老君肃穆道:“苍生危在旦夕，若孙悟空尽快出山，必救万民于水火，黄昏时刻，天破晓，最晚期限。”“黄昏？”紫霞脸色发白。

    “苍生有命，全在仙子手上了。”

    “大圣，告辞了！”太上老君踩着云，风一般地离开了，我斜斜地看着他离开，转头去看紫霞，“紫霞，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七）

    金箍棒探出，天宫的宫庭如灰尘般片片脱落，夕阳如血，不，那就是血。

    我轻轻踩在天兵和诸神尸体上，眯了眯眼睛，像打了个哈欠，这九天诸神，都会给你陪葬的，紫霞。

    我指住废墟中爬行的玉皇大帝，心中的仇恨如山淹没了我的心，都说神是仁慈的，你们却做了什么！你们是神，你们是可以看到未来发生的事，大闹天宫，你们因为一个遥远到不真实的未来，为了所谓的天宫的安宁，亦或者是因为你们的恐惧，想斩断我的命运，若这仍无可厚非，但紫霞呢，为了你们的一己私欲，编造的弥天大谎，你们逼迫她死来要挟我，我命由我不由天，我早已按熄心中与天争高的熊熊火焰，准备拿这一生造一个美梦，而你们却夺走了她！

    不忠，不义，不信，杀！

    金箍棒带起飓风，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向玉帝迎面打去！

                              （八）

    坍塌了！

    尘念的手扔执着地按在我的眉心，只是那股清凉却早已不足平复我的狂热，云层坍塌下来，露出黑色的闪电，贯穿整个天宫，狂风大作，像是一个黑洞，在我身上燃起的三昧真火，妖异的光已逐渐融化佛光，眼睛忽然睁开，赤红的双眼吸聚着百丈高的闪电，沧海横流。

    “使者！”云间再次传来佛祖的声音，“此危机，唯你可解，只有诛此造孽，方可渡过这次难关。妖猴即将焕世，我即赶来！”

    尘念垂下头。

  “ 还是想起来了吧，是啊，那血淋淋的过往就算是被抹去了，就算是被无上的佛力掩盖了，那种痛，还是在他心里吧，就算是忘了一切，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望着天上的云，那个身影，已在他心里复活了吧，紫霞仙子，当初答应你的事，也是到我弥补的时候了。”

    那只手，缓缓自我眉心放开，双手合十，尘念一瞬间归于极静，“当神已无能为力，那便是魔渡众生。”不是以往的大悲咒，尘念诵读的却是魔域传说，当年我只手灭掉的魔族，所遗留的往生箴言。

  金箍棒在我耳边成形，我一只手抓住，瞬间变成了赤红色，在尘念面前有一幕金光，和这天地格格不入，闭上眼睛，尘念的身影缓缓融入金光中，“佛祖，对不起，我和你都是知道的，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救他。”

    像是有了灵性一般，金光缓缓飘到我的头上，好像深深的充满悲悯的凝视，然后飞舞着迅速将我罩在其中，赤色的金箍棒挥舞着，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打不破这金光！冥冥中，我仿佛听到紫霞说“佛祖，假意我死，却造成如此结局，我愿化为灯芯，永生参研佛理。”“只求孙悟空成佛，再不知情之滋味。”

    金光笼罩下来，一声巨响，世界再次归于宁静。

                              （九）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孙悟空，紫霞仙子为救你，已化为灯芯，尘念为救你，将再入轮回，你们三人，将拥有全新的历史，在这一世，希望你能参透禅理，真正成佛。”

    我微微鞠躬。转身。像是经历过大喜大悲，内心早已平静如水，风尘中，我只是一个旅客，城墙上有爱人相拥，而我只有一个背影，尘念舍身取义，再入轮回，无论多少年，我会找到他。

    “看啊，下雪了！”尘世中传来欢呼声。

    我抬头望去，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好像一场猝然降临的梦，有尘间的笛声传来，哀怨的曲调拨动古井样的心海，在自然的神奇造化下，我跪倒在大雪的苍穹中，对着天空缓缓伸出了手。

    佛祖叹息，“孙悟空，你可还有什么心愿吗？”

    “望佛祖再压我五指山下五百年，永世不再尝情的滋味。”

    自这一天起，那曾大闹天宫，彰显无上法力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天上人间，彻底的消失了。

                                终章

      而在后世的传说中，有人见到过一个猴子，走着一条荒僻的路，手里拿着一只模样很怪的棒子，一头金黄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而他身后的和尚，骑着一匹白马，他们都在向西走去。

      西边，就是光，就是佛，就是他们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但没有人知道在这五百年的寂寞的时光里，他是如何度过的，只能听风讲着流传的故事。

    “宽恕我。”他在凛冽的寒风中喃喃低语，只有一本《西游记》被风吹动，刷刷翻页，只一个眨眼，就从沧海翻到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