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简称艾滋病(AIDS),自1981年被发现以来已经导致2900万人死亡,曾经被称为“世纪末肿瘤”。
我叫周无忧,妈妈说,取这名儿,是望我一生无忧。呵,多么讽刺。
01
自小,妈妈工作忙碌,图省事就把我锁在家里。我哭着追上她时,摔倒在了地,抱着她的腿哭个不停。
"自己玩去,我要上班。"妈妈甩了甩腿,把我甩到一边。
"妈妈,我想出去玩。"
"被拐走咋办?"
"那你带我去好不好?"
"别闹了,我天天陪你玩,谁赚钱养家啊?哎呀,你放开我,要迟到了。"妈妈再不跟我磨叽,把门重重一摔,走了。
小小的我趴在地上哭了会儿,四周一片静寂,无人理睬。我把塑料小板凳搬到卧室的窗户口,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眼巴巴地望着另一个世界。
那里阳光正好,几个孩子追逐打闹,摩托车呼啸着弯过街角。这一切,与我无关。
"喂!"我费力开了窗,大声呼唤着,无人应。一个五岁小儿的呼声,淹没在偌大的天地里。
我随便抽出一个vcd光碟,在电视上放。画面里,一个短发姑娘带领着一群孩子,唱着歌儿,我看入了迷。
多年后,我知道,这部电影叫《音乐之声》。
我打开电视柜下的抽屉,把所有碟片摆在沙发上,排成一排,一天看一部,有动画,也有电影。封闭的童年,它们是我唯一的朋友。
自此,远方成了我的幻想。我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不是住着精灵,海的深处是不是住着海绵宝宝,是不是所有的书生都如宁采臣般儒雅清秀。
我成日里自言自语着,学校里的小朋友们疏远了我。
那段时间,老师一度提醒我妈,让她带我看医生,是不是有自闭症或者幻想症。
02
兴许是长期幽闭,我越来越孤僻。
我爱一切不同寻常之物:有虐待性质的影片、刑讯题材的小说、足疗店门口那个搔首弄姿的女子……再比如,学校车棚里那只死去多时的鸟,我把它拎到了讲台上。
当我拎着那个死鸟的翅膀,把它搁在讲台上时,身边传来女生的尖叫声。
下了自习课,班主任戳了戳我的背,示意出门谈话。
“周无忧,你就是个怪胎。”他说。
“嘿嘿。”我没心没肺地笑着,随他去吧。
这些乱七八糟的影像和文字,以及怪异的行为举止,给我那压抑的生活,增添了一丝禁忌和刺激。
禁忌,是个让我痴狂的字眼。
我依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阿珊理我,她是个心思简单的姑娘。
一天,当她发现我在用圆规刺破手指,用挤出来的血写字时,大叫了声:"变态!"
我唯一的朋友,也失去了。
03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有一种解放感。我成年了,终于没人能禁闭得了我了,我要把所有失去的自由都弥补回来。
一个被摁得太紧的弹簧,一旦有一天松开了,弹力无穷。
终于逃离了牢笼,该做点什么事情庆祝庆祝呢?我寻思着。
坐在床上,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U盘,在那个名为"学习"的文件夹里,看着一些只要一两个人就能演完的电影。
渐渐,身体里有一种渴望,呼唤着我。如一只蝴蝶,就要破茧而出。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包裹住我,不是饿了,也不是渴了。
我按下暂停键,去寻找这空虚的来源。
"不如去试试?"这个想法让我彻夜未眠。
04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一到迈出了第一步,便是一发不可收。
若是好事,即为"开窍"。若是坏事,便是万劫不复。
而那时的我,已经半只脚踏出了悬崖。
我下载了一个软件,放上自己照片,很快,有人发信息来。
"美女,在吗?"
"哈喽,我们好像是校友。"
诸如此类的,源源不断。
我点开资料,一个一个找。有个隔壁学校的,照片长得也像个人样。撩了一会儿,当天晚上,晚风习习,我裹着个呢子大衣跑了出来。
第一次没给我留下多深印象,我们就跟两个野兽似的,见了面直入主题。
"就喜欢你这种……声音大的……一看就没少做过……够味!"他气喘吁吁地耕耘时,不忘说些胡话。
我没告诉他,这是第一次。说了,也没人信啊。
05
后来,又加了一些人。有开两个轮子的,有开四个轮子的;有跟我同龄的学生,有平日里人模狗样的上班族;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
反正,他们发泄的样子都一样。
我喜欢零距离接触,所以,没有做过防护措施。别人看我学生妹模样,以为我很干净,也不计较那些。
没有人知道,我对于人的体温有着怎样的情节。我自打有记忆起,就一个人睡觉。没人搂,没人哄,没人爱。
我贪恋对方身上的体温,有时,甚至一瞬间会产生错觉,以为那是属于我的。
本也就是借用彼此的身体满足自己,人走了,茶凉了,谁还记得床上怎样温言软语过。
06
荒唐了不知多久,几周或是几个月。我有些恹恹的,睡了十一个小时,还是浑身乏,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食欲也差,以往让我两眼放光的梅干菜扣肉,没了吃的欲望。
没食欲也就罢了,还没来由的腹泻。思来想去,我也没吃啥滑肠的东西呀?
原本就不到九十斤的人,又瘦了十斤,看到我的人都一脸同情。
我坐在桌前,扶额打开课本,字一个一个跟难看的虫子似的,乱七八糟的一片,头晕乎乎。
"无忧,你最近精神状态好差呀。"室友柚柚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嗓子有点痛,咽了咽唾沫,躲闪了她的目光。
我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但也没多想。一身乏累地倚着床头枕,我打开手机。一条新闻跳了出来,一架叫M17的飞机被击落,说是机上有6个艾滋病专家。
"艾滋"这个字眼闯入了我的眼睑。
我会不会染上艾滋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抓紧了被角。
不会的不会的,买彩票都没中过奖的人,哪里就能遇上这种事。我安慰着自己,但终究是做贼心虚,翻来覆去地,彻夜未眠。
我买了血液试纸,等待的那几十分钟,漫长如一个世纪。我双手合十,祈祷着,这种事别砸到我头上来。
结果却让我惊恐万分,我不信这个邪,又买了唾液试纸,结果跟之前一模一样。
恐惧击垮了我,我窝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我不要一时的身体欢愉了,不要禁忌感了,不要追求那虚无缥缈的自由了。
"人生而自由",这是我从小看了无数遍的一句话。很久之后才知道后半句,"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所谓自由,不是一味地放浪不羁,而是心里清楚一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并有为所有可能的后果负责的勇气,而后勇往直前。
我这个傻瓜,没去想过艾滋病这个可能性。
我窝在床上,靠着墙,把头埋在膝盖上。我决定了,去疾控中心测血。
结果如晴空霹雳,初筛阳性。
确诊的那天,我如同一个行尸走肉。
我走了出去,阳光刺眼,街上人来人往。彻骨的孤独,让我几乎站立不住。就像是坐在海中的孤岛上,举目四望,茫茫天地空无一人。
是不是,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否则,门卫大爷何以多看了我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一死了之。回校后,我爬上了宿舍天台,那里有扇小铁门,常年不关。我钻了进去,坐在天台的边缘上。
远山如翠,几许白云漂浮其周。偶有一排大雁,飞往南境。
突然,我也不是那么想跳下去了。
我掏出手机,拨了妈妈的电话,没等拨通,又慌乱挂掉。然后,打给了半熟不熟的表哥。
“哥,我……”我实在开不了口。
他安慰我,不要紧,慢慢说。
“我得了艾滋病。”说完这几个字,泪水汹涌而下,句不成句。
他赶紧安慰我,没事没事,哥哥在。
我拼命咬着嘴唇,咽着唾沫,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这是我自己作出来的病,有什么脸大哭。
哥哥让我别怕,他说,艾滋病患者的预期寿命与正常人差不多,CD4越高,预期寿命越长。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也无力去辨真假。或许,我只是一个人撑着太累了,想找个肩膀靠一下,哪怕隔着屏幕。
习惯,是一剂良药。当我习惯了当一个艾滋病患者时,也慢慢接纳了这个事实,不再去怀疑,亦不去对抗。
有时会想,是谁传染给我的?但睡过的人实在太多了,想去仇恨,也找不到特定对象。
深夜,坠入梦境的前一秒,潜意识里常冒出一句话"人死后是什么感觉"。一瞬间,这虚空感震醒了我。
辗转不成眠,即使入眠,也噩梦不断。我还不到二十岁,就成天地思考生死。
07
最近看东西会模糊,本以为是眼镜脏了,用清洗液擦了三遍,也还是看不清。叹了口气,这走下坡路的身体。
患病后,我如饥似渴地查阅了一切跟艾滋病有关的资料,国内的国外的,也加了几个病友群。
绝望夹杂着恐慌,折磨我这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生命如一片落叶,摇摇欲坠。
求生的欲望让我放弃赖床,每天早晚沿着操场跑步。酒也戒了,伤肝,本来吃药就够伤肝了。
真怕一旦生点小病,我那羸弱的免疫系统就缴械投降,然后小病也给熬大了。
08
吃了三个月替拉依组合后,我的CD4逐步上升。还没达到正常水平,但我已知足。
从今天开始,我一次可以领三个月的药,不用忍受每半个月抽一次血,每个月领一次药的麻烦。
副作用常发作,有时头痛,下宿舍的楼都要扶着扶梯,有时发冷、盗汗。好在,都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那天,桌上的药无意中被下铺看到了,她当时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眼里满是震惊,嘴微张,像是思索什么似的神情迷茫。
"你知道了。"我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嗯,我妈是医生。我……去买东西了。"说这话时,她没看我,也不等我回复,拿起桌上的校园卡匆匆出了门。
她是本地人,申请走读了。
其他室友也陆续知道了这事,以前常给我带零食的柚柚,也成天躲着我。
"一起吃饭吗?"我走上前,卑微地,带着请求甚至哀求地问她。
"哦……那个,我还有课。"她的目光触碰了下我的眼睛,马上移开,扯下那个刚刚挂在衣架上的背包,逃离了宿舍。
没几分钟,她折了回来,把桌上的伞塞入包里。伞的旁边有袋瓜子,她想了下,拎着袋子小小的一角,扔炸弹一样快速投入垃圾桶。然后,她抽出湿巾擦了擦手指,急步离开。
那袋瓜子,她昨天在宿舍分发时,我也抓过一把。
门砰的一声带上,我蹲下来,靠着床,抱住了自己。好想向全世界大喊:"传染途径只有母婴、性接触、血液三种而已!你们为什么躲着我像躲瘟疫一样,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只坑过自己而已!"
泪水在脚边堆成一摊,若有万丈深渊,我已坠到快沉底。
想起史铁生写过的一段话,大意是,生病后,对一切的期望都在不断放低。
我现在,就是这么个状态。
生病后,我常跑图书馆,读那些从前被我忽略的经典,和逝去的灵魂对话。那些不同于肚脐下三寸文章的经典文学,滋养了我孤独而贫瘠的灵魂。我一个人出门,随便上一辆公交,望着窗外万千风景闪过眼前。
天地那么广阔,美好的物事那么多,我为何偏偏跟心里那些阴暗想法相依为伴?
悔恨的眼泪簌簌而下,旁边坐着的阿姨递了张纸:"丫头,有心事啊?"
我接过来,拭去了眼泪,有点感激地看了眼她。
在网上了解到,高危性行为过后72小时之内可以去传染病医院买阻断药的,也有说24小时。我的可悲之处,在于无知。
无知者无罪,可如果这无知实实在在地害了自己,"无罪"这个道德判断又有何用?
09
未来不知在何方,是生是死,渺不可见。
我想谈一场纯粹的恋爱,不是靠欲望相处吸引,天亮便各自天涯的那种。我想和他四季三餐二人一生,想和他并肩看晚霞,想和他踩在落叶上,听那声音吱呀吱呀。
同他共黄昏,问他粥可温。
但是,这大概不可能了吧。我亲手毁了这一切的可能,在我拥有一切的花样年华。
别人习以为常的普通人生活,是我遥不可及的奢望。
人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愿世界充满爱,愿世界无艾。
本文纯属虚构,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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