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

希望她余下的半生都能充满笑容。笑容归她，皱纹归我。

今天是公历4月28，阴历四月初三。这辈子活到现在，能记住的人的生日不多，很多时候都是靠别人提醒才行。

但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容易忘记。

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

印象中很深的一件事是，十几年前的某个下午，下着小雨，我在家待着无聊，出去找她，结果在院子里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

后来我大概猜到她在哪里了，可我不敢去那边，因为那里拴着一条狗。别人都说，属狗的人不会被狗咬。

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假的逻辑了。属蛇的就不被蛇咬？属老虎的呢？

那天我被狗咬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吓到连哭都不敢哭，直到她听到消息赶过来。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嚎啕大哭，涕泪四流。我不知道是因为痛，还是因为觉得可以完全放松神经了。

那天下着雨。她带着我租了一辆摩托车赶去最近的一家诊所，上药，吃糖，打疫苗。她忙上忙下，急红了眼睛。

见我还是一副吓傻了没回过神来的样子，她安慰我说，没关系，只要被狗咬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被狗咬了。

真的吗？我问她。嗯。她点头点得特别用力。这本也是一件特别没逻辑的事。但说来奇怪，后来的十几年里，我还真没再被狗咬过，并且，也不再那么怕被咬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们还是坐的那辆摩托。雨还在下着，地面很湿。我们那儿当时还没有水泥路，路上都是石子，一到雨天，路面特别湿滑。所以，那天我也遇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车辆事故。

不过，我一点伤也没受。因为在车子翻倒之前，她用脚勾起我的脚，让我得以在车子侧翻之前安然无恙的半跪着着地。除了脚掌，我的身体连碰都没碰到地面。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当时，我觉得她简直像个武林高手。

可是她自己呢，在做完那个动作后，左脚来不及撤离，膝盖被侧倒的摩托车压着，压到了一块尖锐的大石头上。

当时我几乎是看着她把膝盖从石头上拔出来的。血水混着雨水淌了大半条小腿。

我说，医院很近，我们赶紧掉头去包扎一下吧。她摇头，说，没事，用水把里面的沙子冲出来就好了。一个小伤口嘛，只要清理干净，很快就长肉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一点也不疼的样子。那时候她说什么我都信。直到后来，我开始骑自行车了，经常从车上摔下来，偶尔也会被石子刺进膝盖。每当那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当年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说实话，她是个情感丰富却又十分简单的人。她想事情会十分敏感，年纪老大不小了，还经常会像个小女孩一样爱瞎想。有时候我甚至都会觉得她幼稚。但不得不承认，她总是很快就原谅自己，同样也原谅别人。当然，前提是你不能再惹到她，否则她能把你穿开裆裤时期的事拿出来继续说。

她也是真的简单，简单到脑袋可以不想任何事，小时候我差点就尝到了一锅用洗衣粉炒出来的佳肴，幸好她突然意识到，炒菜的时候锅里面不该冒那么多泡泡。

高三那年，她陪我度过了学生时代最充实也最有收获的一段时光。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准时起床准备早饭，六点钟的时候叫醒我，冬天太冷的时候若是实在起不来，她就会给我五块或是十块钱，让我去街上自己买早点吃。

中午下课的时候，她会早早守在学校门口，一见到我出现，她就会大声喊我的名字并向我挥手，像是生怕我看不见一样。这是我们学校的规定，中午回家吃饭必须要家长接送。

夏天的时候，阳光很烈，她常喜欢打伞遮阳。因为我老说她有点黑。不过，她有时也会反驳我，说我读书太认真了，所以也黑了。我不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在哪里。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想法多么天马行空，只要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就是有道理的。并且，其他人都得承认。

那时候，中午往回走的一公里是我最煎熬的一段路程。因为她老喜欢把伞撑在中间，说要我也避一避太阳，我不答应，可她执意如此。如果我躲的话她还会追。我甚至为此还很严肃的批评过她。我告诉她，你不能用雨伞当遮阳伞用，这样很丢人。

每天晚上，我坐在小房间里做题，她会给我泡上一杯滚烫滚烫的牛奶，悄悄放在桌角，然后又悄悄退出去。

这个时候我们最和谐，我在里面做题，她在外面织毛衣。我那时候喜欢听许嵩的歌，做题的时候老喜欢放着音乐做背景，时间长了后，她没事就会轻轻哼两句。很奇怪，我后来竟然习惯了听着她的歌声做题。

其中有一首歌她特别喜欢，叫《断桥残雪》，她让我把歌词抄下来，还叫我教她唱。后来，那成为了我对她有印象以来，她能够完整唱完的唯一一首歌曲。一直到去年，她还对我说，她记得那首歌，还想唱，还叫我教她。可我却是忘记怎么唱了。

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特别是面对我的时候，她总是在笑，甚至有时候还是近乎讨好式的笑容。时间长了以后，我就有点不会太在乎她的感受了。人总是这样，得来越容易的东西越不懂得珍惜。

我后来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她只要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堆满皱纹。她是那样喜欢笑的一个人。所以，她眼角的皱纹是那样的深刻，让人不敢忘记。似乎一旦忘记这件事的话，便是一个天大的罪过。

我去年回家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我好像有点看不清电视上的画像了，刺绣也有些看不清楚了。

我这才猛然发觉，她脸上即便不笑都有很多皱纹了。这让我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敏感又简单的，大部分时候都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的人，竟然也会有要和老人这个词打交道的一天。

当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现实很残酷的告诉我，这是真的。虽然那天还未来到，但绝非遥远了。这时间是如此的紧迫，以至于我无法不感到深深的惭愧与歉疚。

我想，今后的每一天我都要记住这件事情。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原谅自己。

而首先，我要记住一件事情。就在今天，她四十七岁了，即将走过生命的一半。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我有一个心愿，希望她余下的半生都能充满笑容。笑容归她，皱纹归我。

哦。

忘记说她是谁了。不过我想我不说你也已经猜到了。是的。她就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