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昔日的黄昏,一并都黑了下来。
商号林立,摊位交错,车水马龙的长安城,繁华渐褪,开始有了疲倦后的平静。在人流渐渐稀疏的老胡同前,一个孩子的眼睛开始慢慢变黑,黑得可怕。路人见了,都一个个狐疑的眼神,唯独那卖肉的屠夫看着他时,会无赖的叹息一声,似乎已看穿了他那双黑黑的眼洞,终究摇头而去。
这孩子约摸十岁光景,一身半旧的蓝衣衫,蹲在那胡同口的边沿,沉着头,俨如没人要的乞丐。昏黄的夜光渐渐笼罩了他那瘦小的身体,那一如往日热闹的夜市陡然爬起,模糊了深夜的眼。
“之文,什么时候学会坐在这了,哎,大伯还以为你来了我家,便忙着生意,我来问时,才知不是,一路寻来,不想你竟在这儿。好了,我去回了,你等着,待会咱们听书去,”说话的是一个同样年纪的孩子,圆脸翘鼻,青衣黑裤,脚赤着,叫阿力。之文抬头看时,那孩子已是嘟嘟地去了。”
夜开始亮了,黄昏是黑夜的黎明。
在哄亮的繁华夜城里,之文看到,有一群摇晃着身子的行人,满脸的血光,如那刮破夜城后的伤痛的残留,腰间的大刀在夜空中晃来晃去,煞是刺眼。他开始抬头看天,黑洞洞的,不曾有一颗星星。他想到,这样的夜,真的来得对,更是恰如其分的好,以至连他那看起来文弱的哥哥都不会放过它。正应了那句说书里的话,“风高放火日,夜黑杀人天。”
“小朋友,好甜的冰糖葫芦,来一串怎么样?”一个年近中旬的男子推着一个单轮的木驾车过来,朝他喊道。他颤颤的站起来,也许是蹬的时间长了,他感到眼前一片的漆黑,险些摔倒。突然,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模糊之后的明亮告诉他,是小力来了,看来,他要去听书了。他似乎在摸索的往前走,猛一回头,他看到了那人腰间的弯刀,明闪闪的刀柄,还镶着红色的珠子。
“那黑衣人手握长剑,垂着头,一步一步的挪过来。他眼角的余光早就望见那躬身打铁的刘善,身子一起一伏的,如那摇船的浆,似在安静的享受着水波般夜色的清凉,却全然不知身后已来了一个索命的鬼魂。那时,天空陡然一声惊雷,一道亮光劈然而下,刘善一惊,猛然直起身来……”
劲风阁上,那说书的老头儿正襟危坐着,左手褐色醒木虚搁在桌上,右手里握着一并玄色铁柄的折扇,应着那声音而忽张忽合。张开时,五个大字赫然跳出,“老李说古今”。细看时,却见扇面上还题着“李向天”三个小卷字。
众人听的入神,双眼直直的盯着那老李忽闪忽闪的嘴,想着那夜黑杀人天的地一幕。
之文曲膝蹬在一个白发老头儿身旁,小力从一旁跑过来,“来,来,前面有小凳空着。”说着就拉着之文往前走,一股喽坐下,只听得众人一阵喝彩。“好!好!好!打得好。”一个小头圆膀汉子大喝道,“那黑痞子本该打,却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另一个黑脸的瘦子忽地腾起,手脚指比划着,“那一招腾空飞腿使得好。”似那手足舞蹈的跳梁的小丑,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之文抬眼望去,满屋都是旧日常来的老书迷,他闲时总会往这里跑,可是时常也是哥哥带他来的,哥哥原是在这劲风楼做过伙计的,如今改做生意了,众人也就都识得他了。他也几乎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面孔。“之文,你哥今晚怎的没来呀?”一个年纪和他哥相仿的小伙子道。之文识得他,劲风阁的一端茶倒水的店小二,十七八岁,叫王刚,众人皆称他刚子。之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兜在那里,两眼发颤。他昨夜听得哥哥在房中与一干人在说着“阉狗”一类的话,声音极轻,他听不出大概,却感觉到是不好的事,毕竟他知道,粘上阉狗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就去年秋季时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就被阉狗抓了去,至今也没见回来。许多人都在私下里骂阉狗连做狗都不配的。而此时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说了,正在犹豫时,却听见一阵骂声传进楼阁来,随后扑进来几个腰间挂着大刀的血脸汉子。为首的那个叫嚣道:“谁叫李向天,快些出来,知府大人有请。”众人一惊,皆扭头看那堆在门前的汉子,脸上皆是一阵恐慌。只见李向天先是一愣,接着摇头叹息,然后缓缓收好道具,挂在肩上,走向那群汉子,拱手道:“不知大人找在下有事,刘捕头可否告知一二。”“李向天,你可真够胆大的,竟然敢勾结大刀王老五作案,把杨元外给杀了,你是讲书讲昏了头。”刘捕头愣着眼睛看着他道。“我……我……是如何杀得了他。”李向天据理力争道。“如何?你昨夜去杨元外府上讲书了是不?”刘捕头道。“是呀,那就对了,杨元外死了,你恰恰去了刘府,那你就是凶手。”刘捕头顿时没有耐心道。“这……这又是为何?”李向天刨根道,“什么为何,何来这么多废话,见了大人就知道了,带走。”刘捕头手一挥,只见一根铁链已框住了李向天的双手和脖子,李向天像狗一样被拖出了劲风阁。众人眼睛里红红的,个个嘴里叽叽咕咕着,却终究没有声音。老板从里屋走出来,“没事了,没事了,这档子事,已是见惯不惯了。”说完头一摇晃进了屋,那门帘还一晃一晃的。之文看着,仿佛是李先生的头在空中摇曳着,他感到一阵血腥味已楼阁散出,弥漫到整个都城去了
门是紧闭着的,之文敲了门。老爹刘福开了门,一脸的紧张,继而怒道:“哪去了,吃了饭就没个影儿。”之文低着头,进了屋。“说书的李先生被抓了。”之文一脸悲伤道。“还要你说,小不点子,竟管些这烂事,没见过你那般这么瞧过书。”刘福说着往门外看了看,掩了门进了屋。忽地有出了来道:“可见过你哥哪去了。”之文急不可待道:“昨夜他同一群人出去了,还说了阉狗。”
刘福一听怒道:“阉狗,什么东西……你说什么,你是说你哥和一群人出去了,还骂了阉狗?”之文使劲的点头,目不转睛的盯着爹的脸看,他想也许能在爹的脸上那看到一些东西。刘福脸色顿时一沉,顿了一下轻声道:“你去睡吧,别耽搁了明天先生的课。”
之文答应着,不自然地进了自己的小屋,点了灯。不知为何,他自觉闷得紧,开了窗,在窗前倚着,可依旧是闷,不自觉间便打开他那百宝箱,从里面扒出一本小人书,书名是《少林十八擒拿手》,他轻轻的翻着,顿觉心里开了些。这书是前年在老胡同前一位中年汉子给他的,他依然记得那汉子的模样,长长的脸,黑黑的眉毛,高高的身躯,身后背着一柄长剑,剑身用大红布缠着,红缨子在他身后还晃来晃去。那人把书往他手里一塞,便消失在人群中。他本以为那人只是暂时把书放他这儿放一下的,就抱着书等到了天黑,却不见那人回来取。便拿回了家,出于好奇,他翻开了书,那里是一幅幅的画面和文字。他读了私塾,自然识得那字,发现比他那拿毛笔的课本更有意思,不知不觉间,便模仿了起来。日子久了,也就熟悉了。只是他还会去那里蹬着,或许还是在等那个人吧,他自己都已经不清楚了。胡同口的一个屠夫看他天天都会在那蹬着,便问他为何,他说他等人,便把那事说了。那屠夫笑道:“那人是江湖上的侠客,行踪不定的,在来这儿也许是马上的事,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在来,你这样等是毫无意义的,也许他自己都忘了。”之文听了,觉得很伤心,可他似乎没有放弃的念头,依然的等,只是平时关注起了这小城子里的杂事,还好上了听书,从听书那里,他知道了江湖,一个侠客的江湖。有时,他俨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侠客,行走在那杳无人烟的荒漠,奔驰在鱼龙混杂的都城,他看人的眼神和人看他的眼神都一样的寂寞。他开始明白,世间是有黑暗和光明的,很多却不是先生说的那样,他从那时感觉到他的眼睛已不再清澈,而是在夜色中黑着,以便躲得更多的黑暗;在白天更加光白着,以便世人的眼更加光明。眼睛是直达心灵的隧道。
“吱呀”一声,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他知道,是有人出去了,八成是他爹,他猜着。月光洒下来,盖住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睛。
之文急步向私塾赶去,迎面撞上一个人,正是阿财。“不用念书了,老先生昨夜被抓走了,我回家去的,你也回去吧。”阿财神情失落道。“却是为何?”之文问道。“都不太清楚,反正是不明不白。”阿财说完就径直去了。不明不白的就是最好的罪过,之文想着,脚步不由的往回赶,他决计要去胡同口了。
卖肉的屠夫一阵天守着他的摊子,以前闲时就和众人扯着市中杂事,如今他安静的如一颗定在肉铺案子上的钉子,一整个上午也没多说一句闲话。之文有时抬头看他时,他也抬头看之文,眼睛里闪闪的,似乎要说些什么。一天慢慢的过去了,黄昏时,那屠夫就早早收摊了。之文也起身回了家,之文娘道:“听说你们私塾的老先生被抓了,哎,真是造孽,多好的老先生,可是进士出身的。”之文听着,诺诺道:“娘,我爹爹呢,怎么今早就没见他人呢,他好似昨夜就出去了,我听到开门声的。”之文娘手一怔,道“|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的,回房温习功课去。”之文不走,又道:“那咱家的店铺谁打理呀。”之文娘走过来,扶着他:“有你堂兄在那的,不用操心。”快回房去,说着,把之文推进了屋子,门吱呀一声就合上了。
一连几天,之文都去那胡同口,渐渐的,他看到买卖的人上了,拿刀子的人多了。那屠夫有一天居然跑过来问他,可否记得那送书人模样,之文一脸高兴,一位屠夫见到了那人,一股脑说了出来,弄到最后,原来并不是,只是问问罢了。之文没说什么,只是想屠夫也许无聊了吧,因为每次黄昏时,那屠夫上的肉是越剩越多的,他想,如今吃肉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还是越来越少了呢,而他家,也好多天没吃肉了。书没地方听了,私塾也去不了,而那位大侠客也还没来。他渐渐感到无聊了。
忽然有一天,之文没看到屠夫来摆摊了,他心里莫名的一阵着急,也许时间长了,他习惯了面前有个肉摊的日子,如今眼前空荡荡的,他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晌午时,胡同口前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接着是一队囚车缓缓走过,一群群的行人跟在车后呼喊着,持刀的兵士个个睁着爆裂的眼睛看着行人,手里的刀已是热气升腾。囚车的是说书的李向天和私塾的老先生,还有两个他不认得,但看一个个披头散发,翘着骨头站着,之文不自觉地开始跟着囚车跑,一阵阵的声音从他耳边穿过,一排排的手从他眼前晃过,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有把刀的,他想说书的李先生和他的先生是不该受这种待遇的,有了这把刀,他就可以实现自己隐隐约约的愿望,他想着,忽又觉得那位侠客是该来这儿的,怎的道如今还没来,即使以前没来,如今此时来了,他也会感恩戴德的请他吃最好吃的红烧牛肉。他跑着跑着,却看到那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已是倒下,他吃了一惊,以为是病了的,却见身后的兵士已是抽出大刀来,道旁的屋顶上忽地已是飞出十几个黑影来,接着两面的小巷里也奔出十多个黑衣人来,一时刀声,人声响成一片,人群不停的骚动着。之文退到一个房子的下面,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一把把他拉进屋子,道:“小孩子,危险,在屋里躲着,不要出去。”却见那伙计模样的人一闪身,就冲了出去。他的心忽然咚咚跳的厉害,终于忍不住,拉开门,冲了出去。街道上乱的厉害,到处是混乱的身影,到处是吵杂的人声和刀剑声。隐隐约约间,他看到了几个黑衣人拥着他的老师向一个胡同跑去,他紧跟其后。跑着跑着,他听到身后一群脚步声,他扭头看,是一群官兵。他的腿开始发软,他害怕官兵是来抓他。终于,他摔倒在地上,抬头时,看见老师已是拐进了南边的小巷里。一个大掌把他凌空举起来,一个声音道:“为何跑?|”他吱吱唔唔道:“我……害怕……”另一个声音响起:“看到那黑衣人往哪边跑了没。”他把手指向北边时,顿觉自己如一颗被扔下的石头,吥的一声撞在地面上,面前到处闪着金光。
好一会儿,平静了,他开始往家里跑。开了门,冲进去,紧紧的把自己关在那小屋子里,不时地摸着那本书,心里狂热的跳着,跳着。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了,之文感觉到肚子饿了,他把书藏好,开了门,迎面看到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黑包袱,是他爹爹。“爹”之文喊道,|“恩,之文,好好念书啊,争取考个功名,做个好官。”之文爹伸手摸着之文的头,轻轻道。之文点着头,他不知爹爹何时这么慈祥,也许是今天发生了那件事情吧。他想着,便往厨房走去。娘正在里面烧菜,之文闻着菜香,肚子里不知主的咕咕叫起来。之文看着院外,天空有点黑黑的,一只乌鸦在那飞过,之文讨厌乌鸦,和他的家人,伙伴们一样,讨厌乌鸦的黑。黑,总让之文感到寂寞和冷酷。
一家人开始吃饭,之文就问娘哥哥去哪里了,爹爹接过话说:“你哥哥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他去做药材生意了。”之文看着爹爹说话时,他看到爹爹眼神一直在闪烁着,他突然想起了爹爹手里提的那个黑包袱和那劫车就老师的黑衣人,他不敢往下想,至少在这时,可他太好奇了,心又开始咚咚的跳着,他急忙放了碗,躲进小屋子里,只有这里,他才觉得自由,可以想一切他想想的东西。他开始翻开那本小书,一页一页的看着,仿佛自己就是那人,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不知不觉中,月光透了进来,之文抬起了头,看那月亮,如他的心一样的平静,挂在树梢,圆圆的,冷冷的。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一群脚步声响了起来,之文被惊出了月光,他挪着步子,搭了凳子,往外看,他看到,是哥哥回来了,还有一帮汉子,哥哥手里提着几个黑包袱,把那屋角的大缸移开,把东西往里一放,又把缸挪了回去。便又和那帮汉子出了门去,爹爹房中传来一声咳嗽,夜又渐渐静悄悄了起来。之文站在椅子上,望着一切,心里有开始咚咚的跳了起来,顿觉得心里有了一股子难以压制的味道,他搬下凳子,摆好一切,拿了那本书,开了门,向屋外冲去。月光下有一堵堵的影子,之文用脚兴奋的踏着,身后的影子慢慢的飘了起来,之文从没感觉到这种快乐。
他跑呀跑,踏呀呀,他看到了阿力在不远处,高兴的向他招手。他看到在阿力面前有一条河,河水清清的,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者,他蹬下身子,高兴地看着看它们。之文走过来,有一只手在拍着他的肩膀上,他缓缓仰起头。
“之文,什么时候学会坐在这了,哎,大伯还以为你来了我家,便忙着生意,我来问时,才知不是,一路寻来,不想你竟在这儿。好了,我去回了,你等着,待会咱们听书去,”说完,阿力嘟嘟地去了。
之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睛开始慢慢变黑。在哄亮的繁华夜城里,有一群摇晃着身子的行人,满脸的血光,如那刮破夜城后的伤痛的残留,腰间的大刀在夜空中晃来晃去,煞是刺眼。
夜开始亮了,黄昏是黑夜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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