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时常拿着一张黑白照片,躺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绿荫下的摇椅上,轻轻地用大拇指摩擦着,低低地用唇语诉说。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谁也不敢过问,当然,除了我,童年的我。
爷爷是知识青年下乡的其中一个,不是最先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就是那场声势浩大的队伍里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他从北方来,北方的家却早已了无痕迹,他说他始终不能把南方当作故乡,可是又找不到北方的根。眼泪从爷爷不复清明的眼里流出来,我的眼眶也蓄满了泪水,正准备决堤。爷爷突然说,你的眼睛很像她,比你奶奶的眼睛更像她。我赶紧坐端正,问,爷爷你是要开始给我讲故事了吗?爷爷指着对面的山头问我,你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吗?
“知道,是家里的菜园啊。”
“那再后面呢?”
“嗯,不知道了,我没有去过哇。”
“山的后面的后面,就是远方。”
爷爷没有给我讲故事,他闭上眼睛躺在摇椅里假寐,让我在地上捡槐树子,捡满一百粒槐树子交给他,就可以得到一块钱。这是很久之前就开始玩的游戏了,在槐树子刚刚成熟的时候。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游戏通关过,因为我只能数到79,再不能往后了。况且,槐树子也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我想我也没有机会玩通关了吧。
爷爷后来出了一趟远门,他只说他要出门,并不告诉大家他要去哪里。我每日里放了学,就捧着数学作业坐在门槛上等爷爷回来。我日日问,爷爷哪里去了?爷爷什么时候回来?问得烦了,爸爸说,你现在可以去书房,你不是很想知道爷爷书桌里的抽屉里面有什么吗?钥匙就在桌上的笔筒里。我的手颤抖着开锁,钥匙掉了两次,爸爸在旁边看着,比我还急。而我的内心却在翻滚:这是爷爷的秘密!我在偷看爷爷的秘密!
拉开抽屉,里面是整齐摆放的信件,一叠叠地用细麻绳捆好。我呆呆地望着爸爸,不知所措。他说,我不会告密的。然后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午后有阳光洒进来,淌在桌面上,明亮且圣洁。每封信都填好了收件人,但都没有粘邮票,说明并没有寄出去过。封口轻轻叠好,没有一丝褶皱。我用我所认识的所有汉字艰难地读着这些语句,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怀着偷窃的心情。
晚饭时,爸爸问我知道了什么。我说,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奶奶。一语惊起千重浪,妈妈赶紧打了个哈哈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然后让我回房间吃饭。我很不情愿,既然无忌,为什么还让我回房间,况且,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大人们真是矛盾得很。
爷爷回来后依旧每天下午躺在摇椅里假寐,我搬了小桌子趴在旁边写作业。有时去捡槐树子,有时就在槐树子荡秋千。
有一年夏天,离家不远的水库收渔,哥哥带着我一起去凑热闹。我们那里对小孩子都很喜爱,分享是被允许的。傍晚时分,我们提着半桶小鱼归来,喜气洋洋。小鱼在晚饭就上了桌,然而我却并不知情。等到我跑到外面一看,桶里面干干净净的。巨大的悲伤袭来,“哇”的一声就哭开了,且决计不吃鱼。爸爸气的要打我,妈妈急得打翻了碗,其他人目瞪口呆。爷爷拉着我出了院子。我们在晚风里坐着,泪水被吹成了痕,抽泣声也被风带走了。爷爷说他回了北方,果然找不到根了。我说爷爷我偷看了你的信,是爸爸怂恿的。爷爷说他知道。我不再说话,依旧心心念念着我的小鱼。
爸爸说我被爷爷惯出了一身的坏脾气,任性、哭闹且发脾气。可是没有人能阻止爷爷对我的溺爱,就像没有人能改变爷爷与奶奶相敬如宾。爷爷的骨灰最终被埋在去菜园必经的山丘上,他说他既然已经失去了北方的根,那就总得接受南方的坟墓。爷爷走了,但他的故事还是被保留了下来:那张陪着他一起火焚的黑白照片,是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大眼睛女孩子,她叫叶心。不是我奶奶,却比我奶奶得到爷爷更多的爱和挂念。她和爷爷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一起上学,一起意气风发。60年代爷爷胸前别着大红花下乡,揣着她的照片和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那是一场对知识分子的浩劫,就像谁都没有想到离别会变成生别离。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残酷且冷暴。在一个深秋的傍晚,爷爷将这些告诉了我。我说我不懂。
“没关系,等你长大就会懂的。”
“那爷爷你为什么不等我长大再告诉我呢?”
“因为爷爷老得太快了,而你又长得太慢。”
我摇摇头,我不相信,因为我已经比班上很多人都要高了,而且许多大人都说过我长的很快。所以这一定是爷爷用来搪塞我的理由,然而爷爷又继续在摇椅里假寐。槐树下的秋千在风中不停地摇晃,也没有鸟鸣声。
叶心的照片是奶奶亲手放在了爷爷的身边,照片后面有这样几行字,我认得那是爷爷的笔迹:
未曾青梅,青梅枯萎,芬芳满地
不见竹马,竹马老去,相思万里
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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