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飞到城市的另一边,飞过流转的时间,你是否还在这里?听到这首歌时,我这样问自己。
如果你也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
你遇到她的时候还很懵懂,没想到她会在你生命里留下一个遗憾,哪怕你们身处同一个时空里只是短短的半个小时甚至不过一瞬,那遗憾却要缠绕你很久。那时,你因为心中的犹疑或是别的现实因素没有做到想做的事,因此每每想起都要扼腕叹息,你不敢再去遇到她的那个地方,还为自己找了合情合理的借口,但其实是因为害怕触景生情。你自私地把它作为独享的秘密,连最亲近的人都不告诉,却又想象着在死前握住别人的手老泪纵横地向人倾诉,否则这秘密就要带进棺材里了,是的,除非你再遇到她,否则就要守着这秘密不被人理解地孤独死去。
那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我独自走在沿江路上,是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不像现在这样瘦,肉呼呼的脸还带着双下巴。我的眼里噙着泪水,但又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没有吃晚饭,穿的衣服也单薄的可怜。远处钟楼上已经敲响了九点的钟声,我不想回家,走累了就站在原地,回想着刚刚在滨江公园看到的那个比我更小的小孩:江水一波波拍打上岸,那个小孩紧紧跟随潮水来回奔跑,有好几次差点被浪花追上,那时他就会咯咯笑出声来,他的妈妈也和着他一起笑。
我被他和他妈妈清脆的笑声感染。可是当我离开那个场景,回到马路边,我又陷入更深的伤感。深蓝色的夜空漫无边际地笼罩在那里,没有一颗星星,路上的车带着风疾驰而过,行人在我的泪眼里如幻影般从身边过去,我双手抱在胸前,觉得庞大而陌生的世界好像要将我碾成一粒尘埃。
父母应该还在家里为我所无法理解的事争吵吧,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我想劝阻他们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我也想反抗这世界强加给年幼的我的这一切,但我没有哭闹,我被他们关在家门外,我走了。
我不想回家,我是在离家出走。
风的温度越来越低,我打起寒噤,一边搓着手一边继续向前快步走起来,爸妈可能已经在四处找我了,也许他们心中的怒火已经被深重的忧虑所取代,可我还是不想回去,我已经到了会因为他们生气的年纪。
在商业街入口前的那家酒吧门口,我遇到了她,她的花,还有她的狗。
我本来打算一直走到商业街,可是当我急匆匆走过她的时候,我的心就像突然被施了魔法一样留在了她那里,我回过头去,然后一步步慢慢走到她身边,有些惶恐地蹲下来,凝视着她手里的花。她坐在那里,坐在一个手提便携小木橱的后面,她是一个面人师傅。
在夜色中,我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朵花,一朵大红色的玫瑰,就像一个小酒杯,花瓣螺旋交叠,看起来那么逼真。当我蹲在她身边的时候,花已经捏好,她正在做花叶,我看到她拉开木橱上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绿色的软面,揪下一小团在手掌上轻轻压扁,然后用手指一点点慢慢捏成叶子的形状,再粘到花下。她那时还很年轻,但看起来熟练而又耐心,纤瘦的手指上能看到骨节,皮肤也有些干燥。
她就坐在马路边专心捏着那朵花,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到过其他任何地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而且好像路上呼啸而过的车,酒吧里嘈杂的音乐,以及不断从商业街出来的时髦男女也都不存在一样,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朵花的世界里,脸上自在而又沉醉的笑容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我不孤单,而且无所畏惧!”
我看到那笑容,只觉得心中的动荡不安都被平复,我对一切都安下心来。
我忍不住问她:“这是用什么捏的呀?”
“用面捏的。”她轻声回答。
“是什么面呀?”
“蒸包子的面。”她笑着说,转过头来看着我,但声音太小了,被淹没在突然出现的一阵喧哗中。
“没听清,是什么面啊?”
“蒸包子的面。”她更加放慢了语气,我不由得捂着肚子想起包子出笼时那带着肉香的蒸气。
我坐在那继续看她捏面人,她把捏好的玫瑰花用木签插在木橱前,等待欣赏它的人来把它买走。这时她身旁那只一直瑟瑟发抖的棕毛小狗叫了起来,我伸手抚弄它头上和背上的毛,但我自己的手也是冰凉的。
原来是从酒吧里出来一对情侣朝这边走了过来,男的醉醺醺的,女的扶着他,踉跄了两下险些摔倒。我把手搓热一些,用力安抚小狗,它的叫声渐渐变成嘤咛,然后平息下来,摇起尾巴,可是身子仍在发抖。
“这花好像真的啊,是用什么做的啊?”那女的问。
“用面捏的。”
“什么面呀?”
“蒸包子的面。”女面人师傅仍旧那样笑着,像回答我一样轻声回答那个女的。
“买给我吧。”女的对男的说。
“买这个干嘛,我去给你买真正的玫瑰。”男的嘴里吐出酒气,喷在那花上,小狗朝着他又叫了起来。
“买给我吧,这比真玫瑰便宜,而且又不会枯萎。”
“好,好,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男的说着又呼出一阵酒气,伸手要去掏钱。女的却按住他的手,面带满足的笑容,拉起男人的手走了。
我蹲累了,干脆坐到了地上,把小狗抱在怀里,望着那花出了神。
女面人师傅又做了一个小企鹅,然后突然转头问我:“你为什么哭啊?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呢,爸爸妈妈该担心了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已经擦掉的泪水又充满双眼,但我决心不在她面前掉眼泪。
见我沉默,她又问我:“喜欢这朵花吗?”
“嗯,真好看。”我点点头。
“那送给你了,快回家去吧,爸爸妈妈该担心了。”说着她从木橱上取下那朵玫瑰朝我递过来。
我看着她真诚的双眼,那朵花也映在她的眼睛里,我很想要那朵花,但我伸出手把她的手轻轻推回去。
“我没有带钱。”
“没关系,不收你钱。”她又把花递到我面前。
“对不起,我不能拿。”我放下小狗,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路走一路哭,一边用手抹着眼泪,就像第一次被送到幼儿园和妈妈告别的时候。等我的哭泣渐渐平息再次回过头去看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那天晚上,妈妈哭肿了眼睛,爸爸喊哑了嗓子,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吵架,即使怒不可遏的时候也尽量忍让。我一天天长大,再也没有做过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小学毕业后升上普通的初中,然后为了变得更优秀去了更远的地方读高中,直到现在,到城市的另一边去上大学。我想过成为生物学家、吉他手、书店老板,甚至城市协管员,那一个个梦如水中气泡般上升、膨胀而又破裂,十几年的时间倏忽之间从指缝溜走,我渐渐走上和许多人大同小异的人生。我不再像儿时那样脆弱敏感,发育期的青涩也已褪去,我的脸庞变得瘦削而坚毅,我的心也是。
可我始终有一个最柔软的地方,从没有被除那个女面人师傅以外的任何人触碰过。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甚至很少再走那条路。当我因挫折而落寞、跌倒,看不清生活的方向时,我总会想起她,她的花,还有她的狗。我会想起她从容亲切的笑以及说“蒸包子的面”五个字时的轻柔语气,以及最难以忘怀的,她把花递给我时的姿态,那姿态,就好像她自己本身就是一朵盛开的花。
我后悔过,也期盼过,但后来还是决定把这一切放在心中,不再对任何人说起,直到有一天,也许我自己也会渐渐淡忘。
去年冬天,穿越长江的地铁开通了,刚好在商业街也有一站,我偶尔会在周末搭地铁回家。出站后走过商业街就到了沿江路,这里的时髦男女和酒吧越来越多,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以面人师傅为业的人大概早就绝迹了吧。
深秋再次来临,结束了半个月的忙碌学习,这天我又走在回家的沿江路上,快到那家酒吧的时候我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一个样式熟悉的便携小木橱,以及坐在木橱后的那个中年女人,那是她吗?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个问题,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那是她历经岁月风霜后老去的模样吗?我还不敢确定,于是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比十几年前更加惶恐不安地蹲下来,指着她正捏着的一只羊问:“这是用什么捏的呀?”
“用面捏的。”
“什么面呀?”
“蒸包子的面。”
是一样的,她的语气,以及脸上淡淡的微笑与我记忆中的几乎完全吻合,不同的是她老了,她的笑容不再那样慷慨无畏,却多了一些成熟稳重。
“你会捏玫瑰花吗,这次我带了钱。”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我,她显然不可能记得我。
不过她说:“会,但是已经好多年没捏过了,你等一下。”
“好的。”
她的手法看起来依然娴熟,我欣赏着她指尖的舞蹈,和十几年前一样,觉得可以对整个世界都放下心来。
十几分钟后,她把捏好的红色玫瑰递给我,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这是用什么捏的啊?”
“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是蒸包子的面嘛。”她笑着说。
我接过花,一时竟无语凝噎,只能在心里念到:“嗯,对的,你说过了,你说过了,你很久以前就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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