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云-逃跑的木偶 迷失的木偶
【一】
我们木偶一家住在一个笨重、僵硬的木箱里,虽然里面很干燥温暖,但盖子盖上后就一片漆黑,没有光亮,也没有新鲜的空气。更讨厌的是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紧紧地关着,没演出的日子我也不能出去溜达。可母亲说这是为了保护我们,外面的世界不像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我点了点头,一边暗自加紧训练,要知道,笨手笨脚还不思进取者是很难登上更高的舞台的。
主人是个民间艺人,瘦削的脸,花白的须,灵巧的手指。他独自居住,性格孤僻古怪,不善与人交往,却对木偶戏情有独钟。父母给我讲,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赶着马车驮着家当,城里乡下到处表演木偶戏,后来经历了一段轰轰烈烈的失败感情,从此落叶归根,不再颠沛流离地四处漂泊。开始时我只是仰慕他渊博的学问,从神话传说到明清战乱,从四书五经到四库全书,他总是一边引经据典地随着配乐演唱,一边用精巧成熟的操线功夫演绎一段段惊天动地或缠绵悱恻的故事。而这些技艺绝非一般人所能及。到后来,我看见他专心致志地制作道具,雕塑、绘画、装置结构、缝制衣物都独当一面,遂更加钦佩了,也更乐意配合他的指挥。
“世界变化太快,爱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了。”
“是啊,我们都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快生霉啦!”
夜里我听到父母的对话,言语中带着几分无奈,和对未来的担忧。其实我一直都在思考该怎么跟他们告别。曾经试图假装走失,就从台上用力地跳,轻巧地飞,或者悄悄地滚,可主人动动手指就轻而易举地把我拉回来了,还严厉地呵斥一声“哪里逃”,吓得我脸色发白。也尝试过从屋里撬开门,溜出去再也不回来,可那扇门总是一丝不苟地闭口不言,我在撞得头破血流后尽管依然心有不甘,终究是望而却步了。所有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我想可能是我还不够强大。
我从未跟他们说过心中的秘密。没有说,他们就已经知晓了,从我的眼神,我的动作,我的小花招。其实根本不必掩饰什么,有时欲盖弥彰倒不如开诚布公。
【二】
一天深夜,主人敲开我家门后,双目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们。他醉气醺醺的,吓得我都不敢动弹,毕竟从未见过他这么失意。他伸出粗糙的手,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脸,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曾经我最大的快乐是,我在表演,望向观众,观众中有一个她。有一个她就足够了。战乱使我失散了她,和平却没让我们再次重逢。我总是想,如果就这样,就这样一直演下去,说不定哪天,当我漫不经心地望向台下,就能在人群中一眼发现她。那天,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们说是吗?30年后的今天,她的亲人辗转找到我,说她已经去世了,留给我一沓信。我才发现,原来,她一直,爱着我!都这么久了,这么大年纪了,还说什么爱情呢?演了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都没有机会好好告别......没有机会,转眼已是沧海桑田哪!今天的月亮真圆,真亮......”说完他早已老泪纵横,若有所思地抬起头。
我也感动得一塌糊涂,真希望他能再多讲点。但他很快就恢复到平常的沉默寡言了,摊开手,躺在自制的竹椅上,出神地看着月亮,渐渐睡去。
这时,父亲用手拉了我几下,“孩子,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我一时还没回过神来,“现在?”
“对,出去看看吧!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你没看的风景,做你想做的事。”
“可主人发现了怎么办?再说没有我在身边,你们怎么办?”
“放心吧,现在几乎没什么演出了。你只管往前走,想家的时候就动动牵着你的那根线。我俩会互相照应的,你独自在外要多保重。”母亲叮嘱道,眼神里带着依依不舍的忍痛割爱。
“快走吧!”父亲催促道,“主人有我们陪伴。”
于是我迈开脚,踏出木箱,绕开桌椅,走出院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没有回头。
【三】
花草树木都醒着,互相打着手势交谈。动物们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活着或死去寻常得像个笑话,云淡风轻。拖拉机和摩托车也睡着了,一动不动。嗯,我可没机会坐上父母所说的马车,颠颠簸簸的,应该很刺激吧?人类的黑夜是静谧的,他们白天忙起来像陀螺,晚上闲下来像木桩。而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只能在夜里放肆地狂欢。
我不知道要走向哪里,戏里曾经提到过好多城市的名字,可我一个也没记住。我只是不停地走啊走,向左向右,往上往下,累了就坐在草坪上歇息片刻,然后继续出发。那些猫头鹰啊,猎狗啊,老鼠啊,青蛙啊,它们一个都没注意到我。我是那么小,还穿着一身褐色的布衣,不会说话。
天终于亮了,阳光从大树的叶子缝隙钻出来,友好地跟草丛们拥抱,露珠感动得泪流满面。我站在林荫道上,看清洁工弓着腰,认真地将落叶扫成小山丘。洒水车唱着歌,一路播撒欢笑。卖早点的店家端把锅端上炉灶,倒进水,开始准备食材了。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公交车在站点停下来时,我跟在一位老奶奶后面,偷偷跳上了车。早上的乘客很少,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安静地坐着,注意听着报站的声音。一位挎着公文包的男青年用手滑动着手机屏幕,目不转睛地盯在上面。我想快点跑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却差点被迎面滚来的塑料瓶子绊倒,还好没让它得逞。坐下来,清晨的风是凉爽的,城市缓缓苏醒,而后热闹起来。人们上上下下,表情僵硬而麻木,似乎在诉说“没睡醒、不要烦我”。他们注意着自己的包或别人的包,望着车厢里或车厢外别人的生活,那么近又那么远。
只有一个两岁的小孩发现我了。他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咧开嘴,冲我甜甜地笑了一下。面对这突然来临的真挚友谊,我马上心领神会地以同样真诚的微笑回应。没有你好再见你从哪里来去干什么或者其他多余的话,我们只是在擦肩而过时怀着善意彼此问候。
我漫无目的,于是可以随心所欲,随时出发随时结束旅行。
【四】
当黑夜再次来临时,我无所畏惧,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真实存在。如果继续待在那个箱子里,我会很安全很安逸。按部就班地演出、休息,听着千篇一律的话,做着一层不变的事,然后规规矩矩地变成父母那样。也许主人会给我换个发型服饰,换个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会给我带来一个有趣的新朋友。不是家里有多么不好,不是非得要逃跑,而是因为那些都一目了然,苍白得仿佛一眼能望到尽头。宇宙中的我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去寻求未知的东西才能使我的生命丰富多彩,这样才能焕发坚强的力量。
我坐过飞速奔跑的地铁,慢慢吞吞的火车,也坐过晃晃悠悠的轮船;去过灯红酒绿的闹市,山清水秀的风景区,也去过机器轰鸣的工业区;欣赏过大都市冷冷清清的戏剧演出,小城座无虚席的露天表演,也欣赏过小孩子绘声绘色地模仿电视中的角色。我还遇到过一些所谓的朋友,如今不知忙碌在世界的哪一点,只有一个,刻骨铭心地埋藏在了我的记忆中。
一天夜晚,我想爬到高处仰望月亮,就像主人经常做的那样。于是我沿着一栋楼的管道往上爬,一直黑蝴蝶从耳边飞过时提醒了一声,“别往下看,要小心哦!”点头表示感谢后,我继续移动着手脚。到13楼时我累了,就小心地爬到窗边。跨过横七竖八的钢铁护栏后,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摊在了窗台上。这时我发现一个裹着棉被的女孩正痴痴地望着窗外。小小的房间,放着她简单的行囊。我很害怕,正准备转身溜下去,她突然伸手轻轻地将我托起。
“小家伙,你也是流浪到这座城吗?看你衣服又脏又破的,一定走了不少路吧?”我点了点头。她打来温水,小心地替我擦洗,又从行李箱里寻出针线和剪刀,剪断了一条丝巾。“我不知道还会停留多久,这里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了。也许明天就离开,也许继续等待......”她一边熟练地穿针引线、帮我缝制衣服,一边倾诉着此刻的心情。穿上美丽的新衣后,我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把这个小海螺戴上吧,难过时放在耳边听听,你思念的人就会在里面唱歌。”
我又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月亮,她重新裹紧被子,蜷缩在了墙角。离开时我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五】
我其实很怕黑。漫无边际的黑暗常令我心生恐惧,突如其来的意外总令我不知所措。特别是半夜暴雨倾盆的时候,没有灯光和月亮,外面电闪雷鸣鬼哭狼嚎,我常感觉自己像茫茫大河中一朵飘零的浮萍,挥舞着轻飘飘的根四处游荡。溅进屋的雨滴到我脸上,缓缓流下,像泪。我动了动身上那根紧紧的线,母亲说想家的时候动动它就会舒服些的。真神奇,我仿佛看到父母并肩站在线的另一端,冲我爱怜地招手,好像在说,“无论何时何地,经历过什么,得到或失去过什么,你都要记住,我们永远在原地等你。”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很久后,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一趟不知走了多久,某天我一觉醒来,想要回家了,于是踏上归途。我不会告诉父母,某天几乎被极速旋转的车轮碾得魂飞魄散,某次不小心踩在香蕉皮上摔得鼻青脸肿,还有某段时间失去偶然认识的朋友后伤心得一塌糊涂......我会穿着漂亮的新衣,在他们面前快乐地翩翩起舞,会让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人员赶紧去找主人。噢,在无眠的深夜里,我会把海螺放在耳边,听远方的她热情地讴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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