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一次梦到了那条小河,那条从我们村南头穿过,也穿过我整个童年的小河。
河面还是一样的宽,河水还是一样的混,我们还是沿着一样的岸,从河的这边望向那边,从脚下的草望向远处的花。只是,这一次我并不清楚自己是曾经那个天真的孩子,还是以一个在外多年的成年人的心情站在这里,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醒来后,隐隐约约记得梦里看到了岸边农田里开满了油菜花,也似乎有蜜蜂和蝴蝶从身边嗡嗡地飞过。
这是一条发源于黄河的小河,河里流淌着的黄色液体,也似乎在宣示自己的身世。河流滋生出了人类文明的开端,赋予了生命更多的含义;河流又贯穿于每个人的生命历程,把人的一生变成变成一滴水,带到无垠广阔的海洋。
黄色代表的是沙子,是人与大地的亲密关联,它把原本清澈的河水染成了黄色,也把喝了这河水的人的皮肤染成了黄色。它是大河每到一处追随而至的信徒,想和河水一起化作哺育生命的乳汁。留下来的化作了肥沃的良田,成为对农耕文明最美好的馈赠;继续走的,最终驻守在了河口,以千百万年的毅力书写沧海桑田的故事。我从这黄色的沙里看到了质朴,看到了我所熟悉的一张张父老乡亲的脸,看到了他们等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身影,看到了他们脸上滴下的汗滴。对是的,油菜花、麦子、玉米、大豆也都是黄色的,它们也都和这河里的水,和天上的太阳,有着一样的颜色。
其实,有些时候河里的水也会是清的,但一般多是在初春时节。经历了漫长的严冬,厚厚的雪,坚硬的冰,都在一阵暖过一阵的东风里慢慢融化,汇入大江大河,慢慢流向远方。但奇怪的是,这段时期下游的河水流量却很少,与冰雪融水的现实不相匹配,听老人说,这是因为黄河上游在这个时期会蓄水,限制了流向下游的水量。只是上游的人和上游的河并不知道,经历了一个冬季的压抑,下游的多庄稼有多饥渴,有多么渴望成长!可农人心里很清楚,他们跟老天求不来雨,只能用这不多的河水来解救一片片的禾苗。
水流量少了,跟随而至的泥沙也少了很多,到了深处下游的的我的家乡,河里就几乎全无泥沙的痕迹,水变成了和嫩黄的庄稼一样的颜色。沙子是死的,它们被河水被动地裹挟着,走向不知去向的远方,或者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落脚,找到了新的归宿。而鱼类则不同,它们有自己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有着要离开家乡的冲动,设想着能在水流所至的远方,寻找到更美好的生活,就算找不到,也收获了沿途的风光。长途的跋涉,多是与泥沙的共存。而今,泥沙走不动了,停了下来,鱼儿们看到后也在一声声叹息之后,继续前行。只是,少了黄沙的掩护,清澈的河水无法被拿来做保护伞和遮羞布,它们被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儿时的我们视力都很好,站在岸边老远处就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的游泳。于是,就跳进河里与它们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或者回家拿渔网想方设法地把它们留下来,圈养起来,或者吃进胃里。只是,养过的再也记不得形状,吃过的再也想不起来味道,就像用来捉鱼的渔网再也打捞不全童年的记忆,总会有一些漏网。
还记得河里厚厚的冰刚刚变薄、两岸的垂柳刚刚返青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就跳进河里洗澡。看到冰雪开始融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拥抱春天。我们也看到有燕子从南方归来,在桥下面衔泥筑巢,还曾恶作剧地把它们辛苦建起来的小家用棍子捅了下来,看着刚刚孵出的小燕子落入水中挣扎。。。现在回想起来,竟一点也不觉得好玩,更多是难言的羞愧,都怪那时太顽皮。等春意再浓一些,河里的水也会多起来,我们就会用河边的垂柳做成喇叭,拿来吹各种不成调的音乐;也会用柳枝变成头环,去假扮女孩子,或是去充当古代留辫子的英雄。我们也用河边的黏土(我们叫“胶泥”)做泥人,做陶勋,做泥模,做陶笛,然后放在火里去烧,烧成砖质。我们也没少干偷黄瓜、偷甜瓜、偷西瓜的事,偷了这岸的,游过去偷对岸的,偷完本村的,再去偷河那边的邻村的。当然,我们也没少在“行窃”时,被人抓个现行,跳进河里游着泳逃脱,但最终也免不了被人告到家里,然后被家长恶打一顿的命运。这些都是这条河的馈赠,它给了农人生存的物质,也给了他们生活的希望。而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河流是我们的礼物。也是我们的庇护。
再后来,河水也曾经变成了黑色,即便是在满是黄沙的丰水期,沙子的黄也遮不住河水的黑。据说,是因为另一条汇流到这条河的水在流经东明县时被污染了,那里有家规模很大的造纸厂,把污水直接排到了河里,让东边的我们失去了曾经明澈,至少是质朴的黄色的河流。东明的以邻为壑,没让东边的邻居跟着明亮起来。河里开始飘来浓浓的臭味,也漂来很多翻着白肚子的死鱼,就连我们用来做陶的胶泥也被染成了黑色。这是现代文明对传统场景的直观冲击,是发展中只求速度、不讲质量的后果。无良的企业为了自己的金山银山,夺去了我们的绿水青山。后来就有人多次举报,再后来就时有调查组前来实地考察,黑水偷偷地流,从一只黑,到偶尔黑,再后来黑水就再也没流过。那条河流又恢复了原先的黄色的浑浊,也会在枯水期呈现出难得的清澈。如今的村庄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昔日里用河边的茅草堆起的茅屋,如今换成了越来越多的精致砖瓦房,甚至楼房。现代化的进程还是来到了这条古老的河流流经的地方,只是河流不管这些,它还是重复着原来的姿态,沿着始终如一的轨迹,而所在意的,只有远方。
见证完这样的变化,我也从儿童长成了少年,开始外出求学。虽然那条河流只知道一位向东,而我的去向却飘忽不定,但它却一直神奇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其实,细心想想,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这样一条河流,在你的生命起点之前就已经开始,在你的生命终点之后也不会结束。
我们也许是河里的一粒沙,也可能是跟着河里一起走向远方的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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