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六岁就开始打工了。
其实他本来可以上高中的,学校老师还专门跑到家里让他去读高中。但父亲不肯,他说他要留在家里帮奶奶干活。
七八十年代,对于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大多念完初中就不念了,有的是资历不够念不下去,有的是家里穷供应不起。
而父亲是想帮他的母亲减轻负担,没去,一头扎进了黄土地。
我笑父亲,没有远见,如果那时候他读高中,他的人生轨迹绝对不一样,说不定我们的生活也会更好些。
父亲笑笑,那不是为了碰见你妈。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压根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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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打工的时候,因为年纪小,还不能到工厂里,父亲只能做一些小买卖,卖过冰棍,挑过砖头,贩过鱼,还有卖瓜秧,等等等等。
父亲说,棒冰卖不出去,自己偷偷吃掉,有一回一天吃了一百支冰棍。
父亲说这是他吃冰棍最大的记录。
我说父亲,太牛了。
父亲还说,有一阵卖冰棍和隔壁村的老头杠上了。他挑着冰棍挨家挨户吆喝,结果吵着那家老头午睡,老头不满跳出来骂父亲,父亲年轻力胜,马上躲开但也记在了心里,此后每次经过他家都故意放大声吆喝,老头依旧每次出来大骂,甚至拿起地上的石子扔父亲,父亲边逃边吆喝。几次之后,老头知道父亲故意惹他,就随他去了。父亲觉得没趣,也再没有逗老头。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像个孩子般,笑得额头的皱纹一叠又一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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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了些,亲戚把他介绍到附近的工厂。
父亲可高兴了。
那时候工厂工资高,又体面,进工厂都是要托关系的。
虽然进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但父亲肯做,肯学。别人不愿做的事,他都自告奋勇地揽下了,按照现在的说法,有点“烂好人”。
因为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愿意尝试,他成为成长最快的一个。
他又买了一堆书,没事的时候拆拆弄弄,慢慢学会了修各种电器、装开关、通水管,还有补车胎等等。
在我从小的印象中,家里经常来人找父亲,要他帮忙修东西。父亲都会爽快地答应,拎上装备就跑出去了。
可以说,父亲是全村人的备用电工,哪里断电,哪家灯泡坏了,哪个风扇坏了,都会直接来找父亲。
也因此,他的工具满地爬。母亲每次抱怨父亲不收拾,扬言扔掉他的这些宝贝,父亲都会笑嘻嘻地对母亲说,“还要靠它们找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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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会做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招来嫉妒。
父亲嘴笨,又不懂拍马屁,工厂的同事背后搞事损父亲,父亲一气之下,把近十年的工作辞了。
虽然之后有过不安定的一段时光,过了一段苦日子,但现在看来父亲也算因祸得福,至少过年的时候不用一个人绑着电视机回工厂值班看春晚。
嗯,父亲就是第一个带着电视机值夜班的人。
还特么只为看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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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如果没有我们,没有我和妹妹,父亲靠他的手艺应该能过得很快活。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大小孩的父亲肩上一下子多了我们两个小小孩。
这在我们看来不可想象。明明还是玩的年纪,怎么就被家庭孩子束缚了。
父亲说,他这个年纪算晚的了。
好吧,观念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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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早产三个月,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才六斤一两。
按姨夫的说法,我们比一条鲫鱼还小,头也只有鱼头大。
马上送进暖房。
奶奶说,要不是科技发达,我们是活不下来的。
当然代价也很高,小小的箱子里一天就是一百,父亲眼睛眨都不眨一眼。
二十几年的一百到现在不知翻了多少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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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到家,母亲辞职专职照顾我们。
白天母亲带我们,晚上轮到父亲。因为父亲白天要上班。
洗尿布、换尿布、喂奶都是父亲来的。
母亲说,我们没得喝母乳,一直都是喝奶粉。为了批发便宜点的奶粉,父亲骑了几十公里的车去一陌生地方,结果发现并没便宜多少。
母亲说,我们的尿布都是父亲洗的,一洗一盆,一晾一竿子。
母亲说,我们小时候经常生病,一个生病,另一个马上也会生病,屡试不爽;而且他们还总结了一个规律,我们一跳双眼皮,病也要来了。
所以在我仅存的一些儿时记忆里,还能回想起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小心点,双眼皮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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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说,曾经有户人家想换我们其中一个,对方是两个男孩,奶奶答应了,但父亲不肯。
后来又有个有钱人家想要我们其中一个当女儿,奶奶爷爷说如果我们其中一个过去,肯定舒服富裕。父亲又没肯。
最开始听到的时候,觉得很荒诞,稍差一点就变成电视剧狗血剧情了,只是扼杀在摇篮里了。
但还是感谢父亲让我们姐妹团圆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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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学到中学,父亲一直呵护着我们,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体会过父亲的艰辛。
上了高中,父亲每天接送我们,风里雨里,雷打不动。那时候父亲基本上一天吃五顿餐,早晨五六点钟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父亲也会吃上一点;晚上自习回来我们吃夜宵,父亲也会吃上一点,不过都是我们吃剩下的。
父亲乐呵呵地炫耀着,“我一天吃五顿”。
但父亲从来没胖过,一直高高瘦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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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炼狱般的生活,自己压抑得不行,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感受父亲的辛苦,但记忆很清晰,以致现在回想起来,从什么时候觉得父亲不容易,这是一个萌芽点。
当然,还有邻里亲戚语重心长地看着我们说,考上大学,找到工作,你父亲肩上就要轻不少了。
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人对我们这样说。
我深深记得那种眼神,饱含深情、真挚、渴望,对视着我,盯着我,看着我长高的个。当时听着轻描淡写,但现在才知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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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没有对我们抱怨,也没有觉得因为我们而累了烦了,再困难的时候父亲也只会说,“走一步算一步”。
似乎天下所有的父亲都心甘情愿做这些。
但我觉得:
这不对等,我不可能对等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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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次电瓶车坏在半路,我一下子想到父亲,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很快过来。因为没有工具支起车子,他高高的个子马上趴在地上,毫不顾忌的,就在马路边,旁边的车辆来来往往,我一开始还觉得不雅观,看看旁边有没有人看我们,但回过头看父亲的时候,我看见父亲间隙的白发,看见父亲满手黑黢黢的油渍,看见父亲背后微湿的衬衫,心里涩涩的,但我只小心地说着:“老爸,手脏,你带个手套。”
父亲全然不顾。
父亲平时就是这样干活的吧,很娴熟,一点都不觉得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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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次整理旧照,无意翻到父亲三四年前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子又高又瘦,白色衬衫、黑色西裤、双手叉腰,显然这是一个不懂如何在镜头里摆pose的人,但浑身上下透露着朝气与帅气。
那一刻,我沉默了。
父亲这几年老得太快了。皮肤黝黑、皱纹满面,四十多岁的人儿长着一张五六十岁沧桑的脸,白发更是无数,在同龄人中他绝对是最看老的那个。
父亲所有的关注点都在我们身上,没有娱乐,没有自己的爱好。每天早起早睡,过着老年人般的生活。
我深深地愧疚起来。
甚至曾经还和导师讨论了父母与子女的意义:我觉得正是自己的存在,我的父母才特别辛苦,年轻的帅小伙变成现在满脸褶子的老头,皮肤又黑又粗,双手老茧又厚又大。父母对我的付出,我终究不能等量回报。
导师听完后,觉得我很沉重。他问我是不是家人给了我太多的偿还意识。他说这些都是父母心甘情愿的,也是他们应该的,这是他们荷尔蒙以及某种激素化合反应下应该承担的果。
我懂导师的意思。我点点头,释然地告诉自己:对,即使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人代替“我”让父母承受这些。而父母并不会停止变老。
突然想到一句鸡汤:我们成长的脚步要赶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沉默。
父亲非帝王诸侯之辈,只普普通通百姓一枚,于万千人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擦肩,却是我此生不可或失的遇见。哪怕有吵有闹、忿忿之语,最终回归的还是温情。
断断续续,以列传之称,是以为记。
P.s.附上父亲美照~
白T父亲 草帽父亲都是我的守护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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