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是咖啡馆的休息时间,白鹏是店里唯一的客人,或者说是店主唯一的病人。店主画着欧美系妆容,穿着一身满是亮片片的衣服,冲天炮式的马尾紧紧地扎在头顶,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个咖啡师。
她把一杯画着美少女战士的咖啡放到白鹏面前,抬手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他姐姐的事情。
“刚才说到哪了?啊,对,我姐姐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对谁都很强势,这一点很像我父亲,所以我爸没空管我的时候她就会教育我。我们俩之间最经典的对话就是:‘爸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管我?’然后我姐姐说:‘混小子,我不管你谁管你!’其实她说的很对,我们没有妈妈,爸爸又每天玩了命一样挣钱,我从小贪玩,要是没有姐姐管教现在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
店主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什么,她转动一下眼珠,目光犀利地看着面容平和的白鹏,这个大男孩刚进门时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是紧绷的,直到提起他姐姐的事情才放松下来。
“看来你们两姐弟感情很好?”
“小时候是这样的,大了以后有些生疏,毕竟是相差十岁,姐姐踏入社会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只会惹事的小孩子,我们之间也算是有代沟吧。我对姐姐可以说是无话不说,可是姐姐从来没有对我坦诚。小时候我可以理解,我小嘛,跟我说我也不懂,可是我长大了想帮这个家分担点什么的时候她还是对我有所保留。比如说她工作忙,开始变得像爸爸一样天天不回家,好像也变成一个为了钱活着的人,我姐姐活的很实际但是她不是个金钱至上的人,我就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的,她从来都不说也不抱怨,什么都自己扛着。”
“这点其实可以理解。”店主抢过白鹏一口没动的咖啡抿了一口,“我姐姐也是个女强人,她内心强大到百毒不侵,我怀疑她去过少林寺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什么的。至于你姐姐,你看你家是这种情况,她有什么烦闷的事情不跟你说也是怕影响你,这与坦不坦诚无关,她只是觉得自己能应付一切,你的关心她一定能感觉到。”
白鹏点点头,但是店主看出他心里并不认同自己的观点。
“但是她越是这样我们之间的隔阂就越多,后来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我有什么事情也就不和她说了。我习惯听姐姐的话了,觉得只要完成她给的任务就行,比如现在考进A大就是她给我定的目标,不过我的其他方面就不愿意接受她的指导了。我还记得我高三和我的狐朋狗友被我姐抓现行的惨状,他们带我翘掉晚自习去网吧打游戏,我姐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穿的跟道上一姐似的就去网吧抓我,还恐吓我那些朋友不许再带我出来玩。”
“结果你一整个高三都出奇的安定?”
白鹏挑了挑眉毛,无奈地点点头,“没办法,我姐气场很强大。也因为那次,我觉得她管我管的太厉害了,结果我的叛逆心理一下子爆发了,什么都和她对着干,甚至大街上见到了也不打招呼。”
店主点点头,好像对这种叛逆心理深有体会。“叛逆期的时候我就像脱缰的赤兔马,不过你很特别啊,我还以为你从此就不学习了,天天上网吧来彰显个性。”
“我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我姐当时送了我一句话,她说:‘白鹏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别像个小丫头一样乱使小性子,有本事就处处做的比我好,要不然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这招激将法对我来说很管用。”
“嗯,你姐很懂你。”她又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词,“我姐知道我早恋的那一刹那就原地爆炸了,训了我好久,可因为没抓住重点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
“是啊,她很懂我,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姐姐了,但我不是个好弟弟,我太任性了。”
“不要后悔,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店主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咖啡,舌头转了一圈舔干净嘴角。“对你姐姐就先说到这里吧,现在我们来谈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见你姐姐的?”
白鹏搓了搓手,双手握在一起抵住下巴,他抬起眼在店内环视一圈,阳光很暖,空气微凉,只有他们两个人和咖啡的甜香。
“三周前,我在酒吧门口看见她的。”
店主揉揉太阳穴,她一直觉得这个朋友介绍来的病人并不是在说谎,他确实能看到一些什么,并不是有心理疾病,但是他们没有证据证明他看到的东西真实存在。
“以九岁小女孩的形态?”
“没错,以她九岁时候的形态,但是行为举止还是成年人的样子。我当时喝的很醉,她就骂我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吃喝玩乐。”
2.
这次心理咨询并没有什么结果,咖啡店主说她无能为力,如果一定要下个结论的话,她只能说是白鹏太想念姐姐导致出现幻觉。
“你也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解释不了的,有时候我们只能相信时间会治好一切。”
咖啡馆的营业时间到了,店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铃声,白鹏逆着来享受午后时光的人们推门而出。店主没有给出结论他倒是挺高兴的,这样起码可以说明他看到的九岁女孩有一半的可能是存在的,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从哪片阴影里找到那个站得笔直的小小身影,这有些不正常,难道姐姐已经消失了?白鹏被这个想法搞得心神不宁,他逃了一节政治理论课,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宿舍。
A大的男生宿舍是四人间,白鹏的寝室本来就空了两个床位,他唯一的舍友没住多久就出去租房子住了。同学们都羡慕白鹏可以独享豪华单人间,这样是自由,可白鹏不喜欢,这只会带给他无穷无尽的孤独。白天他可以上课、泡图书馆、打球,可是到了晚上,他就会被阴惨惨的月光温柔地撕碎,那些萤火虫一样的光点将他啃得体无完肤,直到他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在缭乱的夜色中。那一面是由江流般的思念叠加而成的,他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更想念姐姐。所以后来他干脆晚上也不回寝室,除非宿管查寝。
他不喜欢酒吧听不清歌词的音乐,为充满欲望的空气感到恶心,替那些违心的笑容默哀,但是这里人很多,他不会觉得孤独。他沉沦在一种假性欢愉里,事实上周围的人玩的越张狂他就越寂寞,他只好用喝不完的酒来掩饰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他的这种忧郁气质加上那不施铅华自招摇的脸简直是人间毒药。
一个月前的深夜白鹏被一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女孩从酒吧扶出来,两人正拉扯着白鹏在半昏半醒中看到垃圾桶边站着一个小女孩,他晃晃脑袋,第二次看过去时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笑了。他使出全身力气推开那个难缠的女孩,指着路灯下泛着灰色光芒的垃圾桶说:“我姐姐来抓我了,你快走吧,要不然我姐姐会连你一起打的!”
白鹏把女孩丢在身后,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路灯下他的影子又细又长,好像轻轻一掰就会折断。
“哎?怎么,是小孩?这么晚不回家小心被爸妈骂哦!”
那小女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站姿笔直,绑了一对双马尾,但是一点也不可爱。她的皮肤苍白到泛青,眼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眼影,典型的偷用妈妈化妆品的熊孩子。更不可爱的是她那副要把白鹏生吞活剥的表情,最不可爱的是她冷冰冰又傲慢的口气,她的头并不抬高,而是把眼睛使劲向上翻着瞪白鹏,她说:“我还以为我死了就能得到安宁,没想到你小子让我阴魂不散!”
白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寝室的,他只知道次日在头痛中醒来时他多了一个室友——她的姐姐,以九岁的形态。
“别担心,我现在只是个鬼魂,不会因为你夜不归宿揍你,不过宿醉的痛苦算是我对你的警告了。”
女孩冲着又惊又喜的白鹏挥舞拳头,眼睛瞪的有乒乓球那么大。这种语气,这种动作,完全就是白金金啊!白鹏一下子清醒过来,身上压了千斤石的感觉也没有了,他从床上跳下来紧紧抱住坐在对铺的白金金。
可是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残余着酒气的空气,或者说是紧紧抱住了他自己。
“唉,我早就让车撞死了,早就抱不了你了。”白金金的声音在白鹏身后响起,带着白鹏从未听过的莫可名状的悲伤。
这个月来一人一鬼相安无事,只有在白鹏做了翘掉专业课之类的事时白金金才会闹一场,用那张纸一样白但是充满胶原蛋白的萝莉脸做出恐吓的表情。每当这个时候白鹏就会傻笑或者撒娇,即使被嫌弃也乐此不疲,因为这是两人曾经的相处模式。在白鹏准备好向白金金低头认错时,这个铁打的女人却说了永别,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让我再见一次姐姐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不是都说头七是回魂夜吗?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倒是露个面啊。”
“姐,我错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来听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白金金倒挂在房梁上钟摆一样左右晃动,扁着嘴学白鹏说话。
“你这傻小子执念太深,搞得我也没办法安心离去,我因你的想念而来。”
“那你为什么变成了小孩子?”
“听说人死了之后灵魂会以一生中最美好的形态出现。”白金金头朝下飘了下来,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仰面躺在亮晶晶的地板上。“九岁,那时候你还没出生,老妈没跟有钱男人跑了,老爸不像现在这么疲于奔命,我们仨要做的就是迎接你的到来。后来你来了,老妈就像解脱的笼中鸟飞走了,爸爸开始赚钱赚到花不完,而我呢,提前结束了童年。九岁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节点了。”
白金金把头转了一百八十度,鼻尖和地板贴在一起,说话瓮声瓮气。“但我从不怨恨,因为怨恨没有用。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在这个老的痴小的弱的家里要是我也不坚强咱们仨得活成什么狗德行?”
“但是现在你走了。”白鹏放下拿倒得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也走了啊。”
白金金愣了愣,把头转回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是啊,这个家从今以后就是男人的天下了!我不在,你要替我坚强哦!”
白金金伸出手想摸摸白鹏的头,白鹏好笑地看着她犯着和他一样的错误,她的手穿过了白鹏的身体。
“你傻啊,你摸不到我了。”
“切。”白金金放下手,迈着小短腿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白鹏床边,指着他的下巴说:“你啊,别因为我就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你好不容易考进A大应该好好珍惜,别整天像林黛玉一样,本来就生的男生女相了,怎么着也要爷们点啊!”
“切,你还长着急了呢!我看你九岁和奔三的大龄剩女长得一样!”
白金金眯起眼睛,朝着白鹏吐了一口凉气,“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实体能揍你一顿。”
3.
白鹏刚经过花坛就听到白金金在喊他的名字。
“你怎么不在宿舍?”
“喂喂小声点,让别人看到你对着空气说话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的。”白金金挠了挠耳朵,从树上飘下来,“你去看心理医生了?”
“你别误会,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有几个学生路过,白鹏低头走到树下,拿出手机假装在语音。“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是真的,我还有很多地方想跟你去。咱们十一去南京,元旦去杭州看你喜欢的漫展,明年和爸爸去西藏,咱们吃羊肉,你不是最喜欢羊肉那股膻味吗?你知道吗?最近有好多人约我拍平面,我有钱的,咱们想怎么旅游怎么旅游!”
“你没发现我越来越淡了吗?”白金金打断白鹏,“老弟,其实我并不只是因为你的思念而来,是我想你了,我放心不下你。”
白鹏吸吸鼻子,把手机揣回兜里,“那你去过爸爸那里没有?”
“去过了,状态比你还恐怖,我进了他的梦境说了几句,他让我来看看你。”白金金仰起脸,眨巴着半透明的眼睛,“没想到你能看到我!我可以百分百肯定我是真的,不过我还要告诉你,我的时间不多了。”
白鹏用力睁大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忍住眼泪,他咬着下嘴唇,半天才问出一句:“你还有多久?”
“你看看我,还看得清吗?”白金金伸出手张开五指,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你刚才跑过来时我都以为我要被风吹走了。”
白鹏没说话,低头看着脚尖。他几天前就发现白金金的变化,但他不想承认。白金金见他闷不做声就跳到他脚上,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别这么消沉!你这样我就后悔自己出现了,我不想让任何人伤心,尤其是你,你也不想让我带着悔恨离开吧?”
白鹏立刻精神起来,他蹲下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那我开心一点!”
白金金打了无声的响指,她手指边的空气旋转了几圈,然后水雾一样扩散开去。“老弟,你姐我还有个遗愿。”
“你说。”
“我们去看妈妈好不?她想你了。”白金金怕白鹏不乐意又加上一句,“咱们就在餐厅外面看看,她这个时间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喝茶。”
“行了。”白鹏站起来拍怕泛酸的腿,“走吧,其实我也很想她。”
他们站在法国梧桐慵懒的影子下,一起看着对面那家要提前一个月预定的餐厅,它是妈妈第二任丈夫的。
“还是那么美。”白金金平静地看着窗边面容憔悴的妇人,再看看和她长得很像的白鹏,“我们每次都坐在那里,她和你一样傻,还给我留了一杯茶。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茶,要不是她喜欢我才不喝。”
白金金飘到白鹏肩膀上坐下,低头看着他银杏叶脉一样的睫毛,它们在无规律地颤抖着。
“白鹏,我们都原谅妈妈好吗?在你没出现的九年里我能感觉到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妈妈的离开只是时间问题。她已经受到惩罚了,她失去了你十八年。
“白鹏,我本该在停止呼吸时就和世界告别,但是我又撑了一个月,我真的撑不住了。我希望我走之后,你能和我在的这一个月一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酒吧什么的想去就去吧,但是你要自己把握好度啊,可不能再夜夜笙歌了。
“弟弟,没有人可以陪你过一生,你生命中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以后还会有很多人走进你离开你,有的人让你刻骨铭心,有的人只是浮萍,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因为别人扰乱自己,你是一辆走了十八年山路的火车,姐姐希望你以后多走点平原地区。”
白金金的声音忽远忽近,白鹏知道他留不住她了。
“白鹏,你看看我!”
白鹏抬头,白金金张开手臂,像一只透明的水母漂浮在空中,阳光亲吻她的面庞,她慢慢消失在阳光里。白鹏好像看到白金金动了动嘴唇,他马上笑着回给她一个飞吻,白金金也笑了,以她九岁时最无忧无虑最幸福的姿态。
梧桐树下只剩下白鹏,他红着眼眶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妇人,隔了一条街分享悲伤,他们以各自的方式祭奠着共同深爱的人。
白鹏告诉咖啡店主他姐姐走了,走的时候在笑,比车祸现场美好的多。
“她只剩下一个轮廓了,红裙子膨胀的像个面包,上衣也被风吹得鼓起来,然后像个肥皂泡一样,一下子就消失了。和阳光合二为一,她是快乐的。”
“嗯,看来她没有遗憾了,你呢?”
“也没有了。”白鹏捧着暖烘烘的马克杯,看着窗外微微晃动的树影,无法言说的暖流从他弯弯的眉眼中溢出来。“虽然我看不到她了,但是我知道她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那你要好好生活,别让你姐姐生气。”
“我不会的,我要像她一样积极的生活,尤其是保护好我的胃,替她尝尝没来得及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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