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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辈子有得选,我想做你情人,不给你添麻烦,不给你添堵。
凉了给你置件衣裳,饿了给你下碗素面,累了给你按个肩膀,热了给你拿把蒲扇。
不怨不求,安分守候。
1
虎妞这妮子生来就有一股气质,按照村口算命的瞎老头的话来说,明珠落在凡尘里,佛魔弹指一出戏。
可得把村子里的人吓坏了。
说起来她家在她出生的时候还真算得上翻天覆地起了大变化,更让对着村口那没事喜欢跟寡妇唠嗑的瞎老头有盲目崇拜的村子有着那么一股诡然。
她是二胎,那个狗啃篱笆人心惶惶的年月里,她的呱呱坠地,撕破了杨家村向来的平和。她爸是村里最年轻的先生,读四书五经习理工农医的大能人,村里条件不好,但村上仍然有隔壁村子没有的学校,杨长生素来穿着麻布衣裳,剪个浅平头,就着半包青蛤蟆老旱烟,看书,也教书,刚从师校毕业没几年的他却成了杨家村第一学问。
实打实的。
只不过随着老二的出生,整个村子暗流涌动,没隔几天,杨长生就辞去了老师职务,成了一个农民。“计划生育”的大框架在那里,老婆徐仪没说啥,默不作声地换闺女的布片,她是川陕这边典型的小妇女,嫁夫从夫,目不识丁却对一个良家该守的妇道一清二楚。
“这下可就没得书教了。”杨长生回到家,先是抽背了大小子的功课,进得里屋对着徐仪说道,嬉皮笑脸。徐仪白了杨长生一眼,自己男人这德行自己倒是清楚,除了在三尺讲台上严肃得像旧时代里捻须皱眉的老学究,其他时候,这厮俨然就是个大流氓。
你见过哪家先生光着膀子和一群泼皮无赖嬉笑怒骂调戏别人小闺女的?
“我当时就说不要的。”徐仪低着头,轻声说道。
“屁话,老子的种怀了就养,我不信这日子能把人憋死不成?不教书就不教书。”杨长生笑嘻嘻的脸严肃了一下,半晌后又恢复痞子样,“你看这妮子长得多好,我瞅着开心。”
扎扎实实亲了虎妞一口,那时虎妞还没有长头发,瞪着一双小眼睛愣是不哭闹。
杨长生一愣,半晌后喃喃自语:“不教书就不教书,老子不稀罕,换个闺女,值了。”
2
事实证明村口那自称“天上神仙万万千,不及地上王半仙”的瞎老头还真有点那么诡异的道行,指不定年轻的时候干过啥伤天害理的勾当,反正那双眼没白瞎,说不上大能耐,不会破衣赤脚却下得一手天下无双的棋这种太装逼的阵仗,但在虎妞出生的时候他那句明珠落在凡尘里,佛魔弹指一出戏却命中了大半。
时代穷,没啥好看的衣裳,衬不起后来花容月貌的小娘们儿。
但虎妞仍旧出落得沉鱼落雁,一颦一语都有着那么一股出尘。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杨家村出了个比画报上那些个明星还好看的玲珑儿,只不过这玲珑儿确实是不简单,没落半分她虎妞的江湖诨号。
能摸鱼,村边那条河里里面的虾蟹估摸着都恨死这个笑眯眯的大美人,每次一竹篓还能挑挑拣拣尽是上等货色。
能打猎,那时候虽然国家已经禁猎,刀枪入库,但气枪这种玩意儿挡不住那些手艺人,虎妞有时候就带点铅弹,带着家里那条狗,就能带回满满一口袋斑鸠啥的活物,老猎人都啧啧称奇,好个玉面罗刹。
能打架,村里同龄娃儿不少,她哥也算其中一个,最开始都这样说:“这是杨小子家的老二”后来就变成了“这是虎妞的大哥”。姑娘气力不如男孩,但虎妞这丫下死手,性子烈,没打几回回回都是流血事件。
会玩弹弓会爬树,能掏鸟窝能跑路。
最关键人虎妞学习好,新时代重男轻女虽然没根除完,但在杨家都是一视同仁,虎妞在村上的小学就甩他大哥几条街,镇上还有学校专门来联系杨长生看能不能把虎妞送到他们学校当个标杆学生。
村里人提起虎妞,除了这妮子着实闭月羞花,就是感慨一句:“那小娘们儿,真他妈爷们儿。”
杨长生在村里很受人尊敬,有学问的人在没学问的人群中总有股优势,他还是闲的时候混茶馆听上两段书,忙的时候不含糊。读书人下田做活路,兴许是性子执拗,他咬牙不吭声,愣是从教书先生变成了个标准的田家汉子。
至少肱二头肌和床上的战斗力越来越好,这就是不磨心的好处,那年代也没有肾宝。
虎妞和杨长生不对路子,似乎两个人上辈子有啥杀妻夺子之仇一样,在家里按徐仪的说法,就是这俩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都能争个面红耳赤。
杨长生在饭桌上时常讲起自己擅长的理科和历史,有些当老师留下的臭毛病,不容得别人质疑,偏生虎妞就不舒服会插嘴,久而久之杨家的桌子上就有一种奇葩的现象,杨长生和虎妞大眼瞪小眼,长子杨玉羊和徐仪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吵吧吵吧关我毛事。
在外面偶尔也谈起虎妞,杨长生往往就用手捏捏旱烟,吐一口浓痰,唉声叹气:“我也是上辈子造孽摊上这么个闺女。”
3
虎妞刚去镇上那会儿,徐仪和杨长生商量:“这要不让虎妞不念了?家里这情况现在不算山穷水尽,但这担子你也太重了。”
杨长生正坐着洗脚,他拧紧抹布,眉头紧皱,烟灰掉在衣服上浑然不知,旁边的桌子上摆着虎妞的学杂费单子。
徐仪见杨长生不开腔,也不说话,就这么倚靠在床边,痴痴地看着他。杨长生年轻时儒雅博学,再加上一身接地气的随和气息,现在看来因为拿戒尺教鞭的手提了锄头变得粗糙起来鲜少书卷气,但在徐仪心中,他依然是当初那个俊后生。
牵了手就不回头。
“不成,让丫头念,家里还有我。”杨长生耸耸肩,熄了灯摸上床,半晌后鼾声大作。
虎妞去到镇上半个月过后,同在镇上念书的杨玉羊有一次和她一起回家。杨长生蹲在田边抽着烟,肩上扛着锄头,蓝布裤腿挽起在脚踝上,看着一双儿女走近,轻声笑道:“今儿怎么回来了?”
虎妞过来接过锄头,杨长生搓搓手,笑着说道:“你也不嫌脏。”虎妞白了杨长生一眼,说道:“又不是没扛过。”杨玉羊在一旁提着虎妞和自己的行李,笑嘻嘻的,杨长生抬起头,端详了一下虎妞,倏尔脸色阴沉下来:“谁做的?”
虎妞撇撇嘴,迈开大长腿就往家走,杨长生抓抓脑袋,扯住杨玉羊,低声说道:“说话。她脸上的巴掌印怎么回事?”
杨玉羊眼光躲闪,没有开口。杨长生一耳光就打在儿子脖子上:“哑巴了?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杨玉羊愁眉苦脸,不吭声。虎妞带着脏衣物到河边去洗,徐仪和杨玉羊也一起到了河边。
徐仪得到了杨长生的暗示,小心问道:“妞,你做啥了让老师生气了?”杨玉羊咂舌,虎妞默不作声,只是搓着手里的衣物,目光冷清。
“老师的儿子对着妹妹动手动脚,妹妹把那家伙甩了个狗吃屎,骨折了。”杨玉羊始终没有熬过母亲幽怨的目光,相比较杨长生的硬气,自家老娘这种软气才是他最受不了的,说了实话,“那老师气不过就打了妹妹。”
徐仪不说话,继续洗衣物,怎么处理还得让杨长生拿主意。
“别给爸说。”虎妞沉吟半晌,扭头对着徐仪说道。
“不说?咋可能不说?怕给家里惹麻烦?”徐仪的语气不急不缓,却有着一股坚决。“说了他能怎么办?”虎妞冷笑道,“那个女老师的哥哥以前做过红小鬼,大痞子,杨长生没这个能耐。”
徐仪看着虎妞,感受着虎妞心里的怨气,轻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虎妞放下衣物:“说错了?杨长生这辈子除了下地种田,有那么点才华,能在乡下茶馆厮混,还能干啥?”
这句话是着实让徐仪气得不轻,大声喝道:“你这妮子别说了!你爸听到了得有多寒心?”虎妞不置可否地继续洗衣裳,埋汰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杨长生,冷哼了一句。杨玉羊在一旁欲言又止,他知道杨长生为了她放弃了最爱的三尺讲台,全家人谁都没告诉虎妞。此刻他倒是想开口,眼看着连徐仪都欲言又止,想起杨长生之前嘱咐的话,看着虎妞的眼神就有点看白眼狼的那么些意味。
4
“我问你,虎妞被那个小混蛋欺负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杨长生端着一个搪瓷碗,问道。“我后来才知道的。”杨玉羊声若蚊吟,虎妞这在一边站着。
“你怎么做的?”杨长生放下搪瓷碗,说道,声音不温不火。
“这……不等着回来拿主意嘛,那个小子的妈是老师,在学校很有威严的。”杨玉羊低着头。
“跪下!!”一声惊雷骤起。
“扑通”一声杨玉羊没有丝毫犹豫。“虎妞是你亲妹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种,你知不知道?”杨长生目光如电。杨玉羊低着头,虎妞在一旁愕然。“她是你亲妹妹,她受了欺负,你连冲上去和那王八蛋干一架都要犹豫,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杨长生清清浅浅地问道。
虎妞却赫然看到杨长生的话让杨玉羊双眼通红,没有委屈,却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意味。
“家里两个女人,一个你妈,一个你妹妹,男人没地位没钱有太多的原因,连上去吐口水的勇气都没有?”杨长生依旧是那个农民装扮。
惊为天人。
虎妞低着头,半晌后喃喃道:“我不念了。”
杨长生,杨玉羊,徐仪俱是一震。
良久之后,杨长生说道:“跟我出来。”
天上的星辰像是漆黑的茶馆里那一个个忽明忽暗的烟头。杨长生蹲在院子里的榕树下面,盯着虎妞:“委屈了?”虎妞摇摇头:“不想念了。”杨长生喝道:“放屁!”虎妞盯着杨长生垂下的头,星光下仍可见得白发,郁郁葱葱,说道:“不是我的原因。”
杨长生笑着说道:“咋了,觉得亏欠我?开阳,爸这一辈子没啥本事,想着把你生出来,不教书就不教书了,有你这么一个闺女,爸从来就没有觉得委屈,下地种田不见得就比教书育人来得下贱。”虎妞一愣,这大抵还是杨长生第一次没叫自己的乳名,没等她继续开口,杨长生就又说道:“我们家不是什么权势彪炳的大家,也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巨户,这不能说不怪爸,开阳,你模样好看,人又能干,玉羊那孩子老实,但村口那老瞎子说你是灾星,我就想弄死他,你不一样的。”
虎妞转身就走,泪眼闪烁。
“不念就不念了。”杨长生轻声说道。
是夜,虎妞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
5
虎妞带着行李就去了沿海,那时候她15岁。
那个谁胆子大谁就能成功的时代,不像现如今这样模样狰狞,你胆子再大除了抢银行也不会翻起什么巨浪。虎妞咬牙,想在她身上占便宜的男人海了去了,她不吭声,和这些男人斡旋。
杨长生和她从没写过信,杨玉羊倒是有些时候给妹妹写信,虎妞也回,回得不多。十多年光景回去了一两次。
越来越陌生。
虎妞光鲜,时尚,加上本来就有些妖气的美人体态,衬得一家人土气又呆板,她回去带着大包小包,给杨家村的好些个熟识的人都带了礼物。杨长生越来越老,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只是在虎妞面前,他不发火,不拧气,笑呵呵地。
徐仪想给虎妞说门亲事,或者让她不出去了,这点儿风言风语在巴掌大的杨家村兀自能传个底朝天。姑娘家总不比男人合适奔波。“要不你去跟虎妞说说,让她别出去了。”徐仪对着杨长生说道。
“没啥用。”杨长生现在的模样早已不是白面书生了,皮肤在日晒雨淋的风霜雕刻下甚至有大地皲裂的样子。
“这些年村子里的话还少了?她一单身姑娘,一去十多年,你也不怕她做些皮肉勾当。”徐仪唉声叹气。
“她想做啥,我都支持。”杨长生沉默了很久过后说道。
“你宠她,她还不知情,或者不领情,我有时候替你心酸,又不能说啥,那妮子从小路子就野,不像老大,踏实。”徐仪翻了一个白眼。
屋外窗口旁,一个身影一边抽着烟看着天,一边沉默着听着屋里的谈话。
“我闺女我不宠她我宠谁?”杨长生掷地有声。
那个身影最后悄悄走开,蹲在院子的篱笆旁,看着院子前的路,老路连接着新路,走向灵魂的尽头。
“妹妹。”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过来,虎妞一抬头,泪痕未干。杨玉羊打趣道:“还流马尿了咋?”虎妞俏眉一瞪,转而又柔和起来:“你还不去睡觉跟我说这干嘛?听说妈给你说了门亲事?”
杨玉羊点点头,走过去坐了下来,并排着虎妞,有些拘谨。
两人一直沉默。
“哥,这些年家里苦吗?”虎妞轻声说道,“我打那些钱够不够?”杨玉羊说道:“爸没怎么用,要给你攒嫁妆,他说的原话。”虎妞皱眉。
“你别多想。”杨玉羊咧着大板牙笑嘻嘻地说道,他模样其实不差,只是浑身确实比不得虎妞打扮洋气。
“哥。”良久沉默之后,虎妞缓缓开口,“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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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可以站在他喜欢的讲台上面,拿笔杆子的手拿起了锄头。”
“我当初负气不愿意念书,只身一人离开了村子,闲时想想我也能知道他有多大的压力。”
“他扛起了一个家,我却还是有怨气,特别是到了大城市看惯了高楼。”
虎妞自嘲道:“我还真是狼心狗肺。”
杨玉羊面色阴鹜,站起身来愤愤离开,只是走的时候顿了一下:“这个问题你问不得!”
7
虎妞走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直到杨长生真的病重的时候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边多了一个男人,沉稳大气,气度不凡。“结婚的时候爸没去,不怨爸吧?”杨长生还是笑呵呵地说道。男人守着杨长生,消瘦的面庞有着中国农民典型的坚毅。
虎妞似乎比男人还拘谨,她跑前跑后,忙着在医院各处忙碌奔波,就好像她停下来就不知道该怎样一样?时光能溶掉至亲的熟悉。
“开阳,你回来了还走不走?”这是杨长生跟虎妞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中竟然是有了一些祈求和盼望,甚至有那么一些卑微。
虎妞强忍着泪意笑着说道:“不走,要走也要带你走。”杨长生笑着说道:“瞎子说你是魔不是佛,我就乐呵,我妮子是我这辈子的宝贝。”这些话可能杨长生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说的出来了。按着他的性子,有些话不是不会说,是有些笨拙。
或者,只是没机会说。
他没啥大病,只是常年积劳累倒罢了,靠养不靠治,看上去气色不好面色蜡黄。出院的时候虎妞还是把他接到了自己呆得最多的城市,见到了从没见过的小孙儿,也看到了这辈子很少看到的繁华夜景。
虎妞像是补偿一般,甚至连工作都辞去,想着法对杨长生和徐仪好,今天逛景点,明儿吃大餐,有些感情,血浓于水夸张了一些,但彼此心里终有一些疙瘩需要解开。
杨长生和徐仪住了大半年,然后就准备离开了。
不坐飞机,坐火车。
虎妞和她男人送到火车站,目送着两人的背影,说佝偻不至于,总也有一些老态。
回去的车上,虎妞终其喃喃自语:“这辈子,还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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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一样巍峨。
下辈子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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