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文字故事,大凡都从早晨开始。不知这是叙事的习惯,还是对清晨情有独钟。
我所说的早晨,不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而是拂晓、黎明之际,也就是太阳还隐匿在地平线下,夜色慢慢褪去的时候。我大多在这个时候醒来,仿佛深沉的黑色睡梦中透进一丝隐约而遥远的曦光,把我的眼眸撬开一条缝隙,我的意识就像深海里栖息的一条鱼,不由自主地升向雾气缭绕的海面一样,身体悬浮着,不用摆动背鳍和鱼尾就轻轻地飘起。这是一个短暂而舒缓的过程,格外自由舒展,仿佛出生前的瞬间,惬意而流畅。
我就这样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朦胧的白色木质窗格,隔壁依稀的客厅,隐约的茶桌和茶具,以及悬挂在屋顶下端模糊的圆形石英钟,有时,茶桌和石英钟并不是规整的方形和圆形,只是一些物象的朦胧轮廓而已,仿佛被一层浅淡的雾气迷幻遮掩着,眨了几下眼皮,它们才会真实起来,让我意识到,我又进入了时间序列。
我喜欢这个短暂而美妙的过程,它总是让我的身体萌生一种欢呼般的冲动,仿佛抖落冬季的雪花,看到一片灰绒绒的草地,仿佛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从窒息中跳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与快乐。我会跳下床,冲到窗前,推开窗扇,把晨风引进屋子,不管外面是浓雾、还是薄雨,抑或纷飞的雪花,总要张大嘴巴和鼻孔呼吸,企图吞进整个清晨。当然,这一天未必会给我带来什么幸运,譬如,我可以蒙住脸孔去彩票店领取亿万奖金,让全世界的人都咬着牙齿,瞪着红得发烫的眼睛;可以和一个文静的女人第一次在海边那丛树林中约会,听着树叶般摇曳的裙摆声,在不经意间碰碰柔凉的手指等等。我对突如其来的财富和爱情已然垂头丧气,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如此亢奋,在于我的灵魂再一次穿越了黑色的峡谷,像一只经历蜕羽换喙的鹰隼,兀立在可以继续起飞的岩石上,我思想的翅膀还是那么强壮有力。
我为思想的苏醒而雀跃。
二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对黑夜恐惧什么。
这种恐惧,大概源自儿童、少年、青年、中年……或许,是因为一生经历了了许多关于黑夜的诡秘故事。
这些故事大都发生在漆黑的夜幕下,让我的神经一触到黑夜的边缘,身体和灵魂就会颤栗。仿佛驾驶一条小船,驶进古希腊神话中塞壬女妖管辖的那片海域的夜色,鬼魅的歌声像细长的波浪环绕黑色的岛礁,尾音在灵魂尖上颤袅……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时的背景。月黑风高夜,凝固成一个意象,耸立在我意识的深处,像海底的礁石,生出嶙峋的触角,不时戳进思想,带来痉挛和疼痛。
一个大我几岁的邻居男孩,总是在夜晚讲述夜里鬼怪的故事,那时我坐在小木凳上,抓着自己的两腮,闭紧眼睛聆听,睫毛惊悚地抖动,一片树叶的阴影摇曳,都会让小小的魂魄战栗。午夜,我被嘈杂声惊醒,眼前一群身影晃动,低吼声催促父亲交出藏匿的电台,就因为我家一面火墙上拱形的炉灶,似乎恰好可以摆放一部发报机,那是在一个想象力令人惊恐的年代。梦中,我被人从被窝里拽出,丢在屋外高高的雪堆里,竟没觉得冷,倒有些舒畅,然后是一副宽阔的肩膀驮着我断断续续的意识跑向医院,那次煤烟中毒,我险些丧命。大地一阵轰隆隆的晃动,把我从睡梦中摇醒,随大人跑出楼房,大地横着摇摆,纵着晃动,城市像在海上颠簸。那次大地震,我们在楼外冬季的空地上睡了三夜,另一幢楼的一个女孩跑出楼道时,被楼顶震落的坠物砸中,那熏黑的半截砖头来自坍塌的烟囱,从此,再没见过她的身影。秋夜,姐姐黯然地离开家,门外是深深的暮色,她爱上了下乡插队村庄里一个青年农民准备结婚,父亲第一次对她咆哮,从此,姐姐三年没有踏进家门。凌晨,窗外呼啸着冬季的北风,我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注视喉头翕动的老人,在她不再呼吸这个世界空气的瞬间,才跑到屋外的黑夜里落泪,祖母那年九十三岁。夜雨稀疏,我和一个女人拥抱,之后拎着旅行箱冲进黑雨之中,我们再没有拥抱过,即使多年后重逢。
还有许多关于黑夜的伤感叙事。夜总是在我身边演绎生离死别的故事,像悲剧的布景。
夜幕降临,世界掉进了暮色。我就从这时开始忧伤,我寻觅有些光亮的地方,躲避或者驱逐恐惧,怕又一个故事诞生。
三
我在晨曦中抚窗吸吮熹微,像窒息了一夜的鱼,匆遽地摆动腮。
我想把所有的晨光都搬到肚子里,照亮忐忑的灵魂。我安慰自己说,没事,这个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连窗外的野猫都没有凄惨地叫。
庆幸的是,我很少做梦,我与梦没有别人那般默契,只要白昼想些什么,夜晚就会梦到什么。我曾十分喜爱一位女人,她有着微微上翘的嘴角,像蒙娜丽莎,仿佛衔着一个永恒的秘密。为了解开这个秘密,我总想在梦里和她说说话,可一次也没梦到,就在于我压根没有梦。倘若我经常做梦,我想更多的应该是噩梦。梦是黑夜的花朵,而我在黑夜是死着的,不会开花。拂晓对我来说,才是开花,思想意识开始绽放。
我在晨曦中快乐地刷牙洗漱,对着镜子剃须,仿佛在抖落漆黑陵墓里粘上的尘灰。有时,我也顺便剃剃光头,让我的额头与白昼相匹配,都足够地明亮。我还会哼着某个曲调,模仿萨克斯喑哑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制造一种奇怪的嗡嗡的混响。得意的样子,仿佛正准备和一个高贵的女人约会。
我开始给几株幸福树和一朵灵芝浇水,它们都立在窗前,注视暮色整整一晚,此时绿色也该疲惫了。它们也喜欢黎明,像我一样。只是它们似乎并不恐惧,它们比我更笃定,知道肯定会见到黎明。
我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键盘像夜一样黑,但我不恐惧,它只是黑的碎片,不足以构成一块可以遮蔽我的灵魂的黑幕。我快乐了,仿佛钢琴家在弹奏斯特劳斯的作品,手指灵巧地跃动。我的书也快乐起来,《唐吉坷德》《三个火枪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基督山伯爵》《汉姆雷特》《老人与海》《变形记》,以及泰戈尔、普希金、歌德、海涅的诗歌等等,都朝我明媚地笑。尼采、鲁迅和弗洛伊德的胡须,也在他们自己的唇角翘了起来,愉悦地与我分享从黑夜里重生的惬意。
这一天,我还要去散步,踏着芝麻街路旁梧桐树叶的碎影,看一些宠物犬在树根处翘起自由的后腿舒畅地便溺。我还会去乘坐一圈老式电车,在咯噔咯噔的轨道声中,眯着眼睛看这座睁开眼睛的海滨城市,以及脖子上挂着老年免费卡,一路上打着瞌睡乘车去海边的老人们。也会看到一些形色匆匆的年轻女人,像柳一样扭着腰肢从路口经过,她们的裙子被海风弄得飘来飘去,像海上彩色的船帆。
我要去万达广场的购物广场,在宽敞凉爽的商场里闲逛,我什么也不买,穿梭在各色灯光之间,只为了感受人来人往的跃动氛围,感觉一座城市的活力。在二楼,有各种提供给孩子玩耍的缤纷设施。我喜欢看小孩子用装着液体饲料的瓶子喂锦鲤鱼,鱼群孩子般焦躁地围绕瓶子寻找瓶口,瓶口像奶嘴一样,只要鱼嘴叼住,就会吸吮到饲料。叼住的鱼很卖力,发出很大嘭的声音,把小孩子拽得不时趔趄。我会笑着看好半天,鱼快乐,孩子快乐,老人快乐,我也快乐。
中午,我会找一家牛肉面馆,或者兰州清真拉面馆细嚼慢咽,之后拍着肚腹返回公寓。下午,我继续写作,像鱼儿啄食一样,快乐地敲击键盘。我还要在写作间隙时间里,摆弄一阵五公斤重的哑铃,倾听骨骼发出愉悦的咔咔声,让它们坚硬起来,抵御下一个黑夜沉重的压力。
黄昏,我离开键盘,开始忧郁。夕阳一点点从窗扇撤离,像退潮的海水哗哗逝去,我的灵魂寒凉起来,和幸福树、灵芝一起,等待又一轮暮色降临。
四
黑夜是我的敌人,我在与黑夜搏斗。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所恐惧和厌恶的不是黑色本身,而是染上黑色的时间。事实上,我居然对黑色的物品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偏爱。譬如,喜欢黑色的轿车,黑色的衣裤,黑色的棒球帽,黑色的鞋,黑色的手表,黑色的眼镜,乃至于黑色的口罩。由此延展,还有黑色的幽默,黑色词语,黑色的宠物,黑色的山峦,黑色的森林,黑色的肌肤……
黑色在我的审美词典里,成为一种尊贵、冷峻、隐忍、笃定的范畴,甚或,成为我的审美信仰。
最近,我养了一只小小的宠物犬,只有一个月大。它不是名贵的犬种,我之所以喜欢,在于它一身无法描述的黑色皮毛。它黑得很彻底,蜷在那里像一团黑色的绒线,它常常躲在我的几只旅游鞋之间,鞋一般的黑色和大小让我四处寻不到它。当我和它对视时,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发现它的眸子,这让我觉有趣,也不再孤独,总感觉有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在默默注视你,代表一颗小小的灵魂跳跃在一颗苍老的灵魂旁。这种陪伴,让我氤氲在心灵的幸福之中。它很聪明,那么小就懂得我的意思,这让我很愉悦,在我郁闷和醉酒的时候,它可以通情达理地陪伴在我身边,至少可以做一个孤独语者的倾听者。
多年前,我也曾交接过几位非洲朋友,其中有一个利比亚的留学生,那年他二十四岁。我记不住他那漫长得像赤道的名字,只记得阿卜杜拉这四个字。我喜欢他的性格,腼腆且刚烈,更喜欢他棕黑色的肌肤。阳光中,他的皮肤像一条黑色的鱼一样闪闪发光,仔细看,并非纯黑色,而是一种棕黑色,黑色中透出美丽的棕红,像一匹鬃毛明亮的骏马,格外英俊健壮。他很好学,经常向我询问汉语有关问题。他写汉字要把本子侧过来横着写,然后再把本子正过来递给我看,笔迹工整,排列整齐,像一个小学女生的字迹,仿佛是打印上去的一种印刷字体,让我对这个粗犷的非洲青年格外敬佩。他喜欢健身运动,有着粗壮坚实的臂膀,这多少与我有些相似。于是,我就和他掰腕子,那年,我大概五十七八岁。按照年龄和体魄,我落在下风,但他不太熟悉这项运动,所以,依仗娴熟技术我赢了第一局。这让他感觉很没面子,吵嚷着“来,来”,要再来一局。我自然很有风度地接受,并且理所当然地输了第二局。这让他孩子般快乐起来,不停地攥着拳头把胳膊上的肌肉夸张地挤给我看,我摸了摸,如海底礁石一样,黑而坚硬。后来,他回了国,但那张明媚的脸庞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他那粗壮的臂膀也把一种非洲力道留在我的肌肉记忆中。我总觉得,他黑得美轮美奂。
厌恶与偏爱,恐怖与欣赏,似乎是一种情感悖论,我不想追究为什么这种悖论共存与我的意识之中。或许,思想本来就是这样,意识的草原上生长着各种不同的花草,它们会同时开花。也或许,有些东西,因为惊悚才更美。
五
我还是惧怕黑夜。
我怕的是黑色把夜晚的时间凝固成一种厚实的墙体,把我的灵魂压在里面,无法挣脱。在夜晚,我常常要冲一大杯咖啡,而且必须浓浓的。我要睁大眼睛盯着暮霭,不时挥挥手,像驱赶烟雾一样驱赶夜色,不让它凝固,把我浇灌在里面。我也常常彻夜敲击键盘,用哒哒的声音来打破房间静寂,仿佛走夜路的胆小人,吹着口哨给自己壮胆。
我总感觉黑夜与死亡很近,甚至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隔绝,不需要任何置换,黑就是死,夜就是亡。所以,一进入黑夜,我就有一种迫近死亡的恐惧。我不怕死,怕的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当第二天的黎明如期而至的时候,夜色慢慢散去,直至被阳光彻底驱散,我却没能随着晨曦而起,思想化为黑色的烟雾,鬼魅地飘散,再也不会凝聚。记得,两千多年前一个暮霭深深的晚上,柏拉图参加一个宴会,花园里,人们都在快乐地饮酒聊天,或者谈情说爱,他独自坐在树荫下,静静地一直坐到很晚,却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
所以,我也不愿闭上眼睛睡觉。睡眠,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死亡。至少是思想的死亡。时间那么珍贵,不应该大块地凝固,而应该在思想中汩汩流淌。我渴望思想的篝火永恒地燃烧,哪怕用自己的肌肤和骨骼作为燃料,哪怕只是微弱的火苗,哪怕暂时熄灭了,拨开黑色的灰烬,还可以随时引燃。
哦,无须回答,似乎可以得出结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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