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傻笑培训班”开办在西郊的一幢三层的灰色砖楼,目测估计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苏式(前苏联)建筑,墙体裸露,青砖历历,没什么装饰,简陋得就像山区里某个乡镇学校年久失修的教学大楼。耐人寻味的是:大楼旁边,左边是一家美容店,右边是一家苍蝇馆子,仿佛左右二臂,一个叫“傻笑美容院”,一个叫“傻笑家常馆”。这条街是不是该叫傻笑一条街呢。但往左最多三百米,是一家封闭式管理的精神病院,往右边一公里处是高高的烟囱冒出熊熊火焰的火葬场。街道坑坑洼洼,两边的商铺竟然还有明清时期的木质门板,清晨一块一块取下,傍晚一块一块安上,那可是几百年前遗存至今的卷帘门。
培训班设在这么一个不伦不类、二不挂五的环境里,我看也只能培训出傻笑来。我心底暗想,也许等不到走完那些流程——课程,等不到培训毕业,我要么向左进了精神病院,要么向右去了火葬场吧。小敏自作聪明地给我报名,又亲自押送我前来报到。她倒是兴奋得无法自已,一脸笑容,灿烂得像饱满的牡丹,真想狠狠地掐她一把。大街上不能掐,只能想象一下,你知道,这点公共道德我还是有的。
我只是觉得,女人和你耍朋友谈恋爱的时候特可爱,就算是歌声与个子成绝对反比的韩红,都会装出小鸟依人、楚楚动人的模样,真如专家们所说的,智商陡降归零,但一当她看中选定了你,进入谈婚论嫁,她潜伏的智商立马绝地反弹,一下就可以甩爱因斯坦几条街了。甩到巴基斯坦也有可能。这么说吧,你见过表面傻乎乎的蜘蛛吧,它不辞辛苦地一丝丝一缕缕结网补网,然后匍匐不动,像个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死物,但等到一只蚊虫误打误撞,上了它的网,它是不是嗖的一声出击,以闪电雷劈之势扑上去,一针扎去,迅速打包,使之动弹不得,呻吟不得,乖乖地成为它的盘中餐。你不觉得这就像进入婚姻状态的女人?所以,我就觉得蜘蛛侠应该由女人来扮演,毫无疑问,她们具备这方面的天赋。
小敏指着楼房大门两边的对联,朗声念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然后笑着补充说:“莫小看这培训班,还有点文化底蕴吧。”她那口气,那派头,就像是主管文化的官员到基层视察。我一边点头首肯,一边随意打量:对联乃隶书,中规中矩,墨色均匀,分毫不差,一看就知道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横楣上“傻笑培训班”五个字,是手工所写,行书,赵孟頫的运笔风格,单看还不错,但无法镇住两边的隶书,显得轻浮而草率。可我哪敢告诉主管文化到基层视察正在兴头上的官员呢?
接待我俩的是一位自称校长的满面堆笑的中年人。说他满面堆笑,那确实是满面堆笑,我分辨不清他那张营养过剩的脸上层层叠叠的到底码放了多少种笑。长得腰圆体阔,大腹便便,个子不算高,笃实得可爱。他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鱼尾纹随之摇晃,仿佛一张罩住了无数大鱼、小鱼和虾米的网。要我把他与办学联系在一起,难度系数实在有点高。但他无比热情地让座,招呼,笑呵呵地递上盛水的纸杯。
他给我们介绍,侃侃而谈:“这儿现在只是临时的一个培训班,各方面条件还不尽如人意,但随着我们工作的进一步加大力度拓展,落到实处,相信一定会越来越好。我们计划在明年扩展成成一所大学,名字都拟定了,叫东方傻笑学院,正在向国家教育部申请,递交相关材料……” 东方傻笑学院?为什么要“傻笑”呢?比如“微笑”、“狂笑”、“皮笑肉不笑”等等,哪一个也不比“傻笑”差的嘛。
校长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耐心地讲解道:“这个嘛,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小伙子,第一堂课里,老师要给你们讲的。简单地这么给你说吧。你想想,小孩子学走路是不是从爬开始的?你连傻笑都不会,其它的笑就别提了。一般人都以为傻笑很无聊,很蠢,很笨,是吧?你要改变观念。观念决定价值,想法决定办法,思路决定出路。我们保证,你来学习三个月后,不但可以改变面部肌肉,使它由42块,增加至少2块,而且使你彻底抛弃陈旧落后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那个时候,无论你工作在什么样的岗位上,身处什么样的人生境遇,你的生活都会因为你的笑声而充满阳光。”
增加两块面部肌肉,这不符合科学,太离奇了吧。抛弃陈旧落后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我感到太玄妙深奥了,已经超出了我的思维半径。虽说,从中学到大学都学过哲学,考分还不错,但我从来没弄明白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就是傻呵呵地扯动脸皮嘛,牵扯到深不可测的哲学上去不是纯属扯蛋吗?可小敏欣欣然陶陶然,一副很受用的表情,简直和即将达到高潮时一模一样。估计她是听到“充满阳光”才这么亢奋的。对钱财一贯看得紧的她,舍得花费我们2500元的积蓄,就是为了让我阴云密布的面孔充满阳光都嘛。可我有一种悲观的预感:她的投资,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她非如此付出,就不能证明她对我马之路的一往情深,这一点不合逻辑的悖谬,足以令我感到欣慰。
本来还有很多疑问要问,可一看见小敏掏出钱包,取出一叠钞票来,就咽进肚子里去了。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也于事无补。校长矜持着,并不立即接过钞票,而是就课程设置、学时安排、学员纪律等等事项作交待,最后递给小敏一叠打印稿,说:“这是《新学员须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翻翻,上面有我办公室电话,欢迎随时联系。”然后校长才接过我们的2500,不太利索却十分负责任地数清楚了钞票,放入他腰间的猪腰子黑皮钱包里,拉上拉链,按了按,再开收据,他问小敏:“什么名字?”小敏回答:“马之路,马克思的马,之乎者也的之,道路的路。”校长不由一惊,抬起头来望了小敏一眼,又失望地扫描了一下我毫无表情的麻木面孔。显然,他以为来当学员的是小敏呢。
是的,我叫马之路。你也觉得这名字挺奇怪吧。我父母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他们希望我永远走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嘛。作为那个时代的产物,我莫可奈何,别无选择。一般来说,周围熟悉的人们,都叫我“马路”,被马踩车辗的马路。刚进大学时,不少同学都稀罕我的名字,逼得我把传说中周恩来的那则段子重复了无数次:有刁钻的外国记者问:你们中国老百姓为什么不叫“公路”,偏偏要叫“马路”?周恩来回答道:因为我们走的是马克思主义的道路嘛。
就在我和小敏办完了入学手续,准备离开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一位面色苍白的四十岁左右的大叔噼噼啪啪闯进来了。他递上一大捧钞票,惊爪爪大咧咧地嚷:“钱校长,钱校长,我搞到钱了,搞到钱了,我来报到,我叫伍豪。”校长写下“伍”字,停笔问:哪个“号”?来人期期艾艾,嗫嚅着:“咿,就是,就是有一个口的那个。”小敏提醒校长:“是豪气的那个豪字吧。”来人激动地附和道:“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但我感觉这人不对劲,又说不出哪点不对,瞅瞅这位叫“伍豪”的大叔,两手抖颤着,一件很少见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衣,起码是三十年前才能看见的样式,对襟,布扣……沾满新鲜的黄色泥浆。一副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山民打扮,而肤色则像长期见不到阳光的办公室一族。更可疑的是他双手奉上的那一堆钞票,几乎囊括了人民币所有的大票小票,甚至还夹杂着几枚硬币。可命运就这样子奇妙,我马之路与伍豪成了傻笑培训班的同班且同桌的同学。
忘了交代了,校长姓钱,名正义,钱正义。
网友评论
👍👍👍🌹🌹🌹
先生对钱校长的外貌描写,可谓形象,画面
感十足!
先生,早安!
谢谢赏读,小屋早安!
☕☕☕先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