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六）

六

公安局长是一个说一不二，有点独断专行的退役军官。前年与他打过一次交道，为了去拘留所会见我的当事人。我双手奉上申请必备的各种资料，一一说明，恭请他过目并签上他的大名。他把材料拾掇整齐，我满以为有戏，却见他往办公桌上使劲一撘，——像农民撘谷子那样——然后抛在一边，瞪了我一眼，不容置喙地宣布道：

“马律师，按照法律的条条款款，你是可以去见他，但是，现在我在负责这个案子，市里非常重视，要我们把它当作一件政治任务来抓，请回吧！”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话语强势，作风呆板，典型的退役军官做派。或许，他人虽退伍，心在军营啦。唯有最后的“请回吧”三个字还让人感觉到他的一点柔软人性。那时候，人称黄队，市刑警大队大队长，据传，就因为办那件非常棘手的贩毒案子，得以提升分局局长，如今已经荣升市局的最高长官——黄局喽。

“楼上的工友同志们，楼上的工友同志们，你们听着，你们听着……”

警戒线内，一辆浑身长满巨型喇叭的广播宣传车启动了喊话程序，声音洪亮刺耳，使得围观的吃瓜群众不由得收起手机，捂着耳朵潮水般退后。而手持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趁机蜂拥而上，抢占有利的位置，以期捕捉到最震撼的影像。

我想，他们真像不惧风浪的赶海人，随时随地都做好了一个猛子扎入海底打捞的准备。我被这些媒体人的敬业精神感动了，可正在感动之际，却被他们掀起的一波浪潮打着了。站稳脚跟回头一看，浪潮送来一位美女，伏在了我的后背上，鬼使神差竟然玩起了猪八戒背媳妇的游戏。你猜是谁？那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是谁？你猜到没有？

她当然不会是我的未婚妻小敏同志。她不就是我傻笑培训班的同班同学嘛。她叫什么？叫什么呢，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和她基本上没什么交往，记忆深刻的就是她涂着小敏一样的银灰色指甲油，严肃认真地请教王东东教授，而王教授却如我所想的那样，批评她钻牛角尖。

“哎，马之路同学！”

“你是……”

“《红尘客》杂志社记者，明欣，明亮的明，欢欣的欣，微信名绿袖子。”

“最喜欢在傻笑朋友圈发音乐的那个？就是你啊，绿袖子，被群主公开警告……”

“群主变态！他认为我们傻笑班就只能发些傻笑图片，或者幽默搞笑段子，视野好狭窄哟！照他那个样子，我看真的还没学会笑，就彻底废了……你怎么在这里，你律师都嘛，跑这儿帮谁打官司来了？”

听她一番噼噼啪啪口吐莲花，感觉和课堂上的那个思维缜密略显拘谨的形象不太吻合。她停止说话，抿嘴静听的时候，那神态几乎和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似的。哪一个人呢？我脑袋凝滞了，忽然想起，不就是未婚妻小敏都嘛。个子比小敏高一点，轮廓也大一圈，如果远一点看，恐怕分辨不清的。

我简明扼要地把我与张师傅他们的这段缘分，给她作了一个说明，她像听一个传奇故事那样，全神贯注，不放过任何一个词语。听得如此认真，让我不得不字斟句酌，力求准确，很有压力。老实说，我虽然不喜欢东拉西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让对话变成了一杯打发时间的白开水，但是我也不太喜欢这样高效的交流，累人，神经紧张。讲完了，才想起她是记者，没说的，职业惯性。

“你想上楼去？危险啊，万一被他们当人质，怎么办呢？”

“怎么会呢？我和他们虽然只有几天接触，我看他们不是那种亡命徒，他们不过是想以此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难道明大记者对此就没兴趣？”

“嗯嗯，这倒很刺激，现场感特强！如果能够上去，没有生命危险，那当然求之不得哟！”

“楼上的工友同志们，你们听着，你们听着，我们公安局黄局长要对你们讲话……”

无数个喇叭一吼，回音袅袅，人们一片寂然。警戒线上维持秩序的警察停止了走动，原地壁立，围观群众也停止了喧哗吵闹，用手机拍照的，转为录像录音状态，作好了听局长讲话的一切准备。这时候，傍晚的太阳快沉下山去了，远天的一抹夕阳璀璨华美，仿佛末代贵族举办的一场最后的晚会。

“江城铁器厂的工人同志们，我是江城公安局局长黄怀义，共产党员，我以我的人格和党籍保证，我对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绝不忽悠欺骗大家！你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这没有错，这是中国人民共和国每一个公民都应该享有的正当权力！”

黄局长这段标准的普通话，振振有词，掷地有声，话一落音，围观群众爆发出了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讲得好，不像是文秘坐在办公室里搜肠刮肚写出来的，应该是他亲临现场情之所至的心声。我发现楼上的张师傅们，也停止了焦躁不安的来回走动，或坐或立，静静地倾听。但愿黄局的讲话可以打动他们，放弃这种拿身家性命当赌注的非理性行为，重新回到司法诉讼的道路上来。看明欣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照片，我说起自己的想法，赞了几句黄局讲话，却见她一脸狐疑，不以为然，颇显不悦。

“江城铁器厂的工人同志们，俗话说，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我们现在有两个提议，希望你们考虑，一个提议是大家下楼来，我们找个会议室坐下来，市委市府领导陪大家慢慢说，说饿了吃点东西，说累了休息一下，直到找到一个大家能够接受的解决办法为止。第二个提议是我们派两个工作人员上来，征求你们的意见……你们看，你们商量一下，哪一种方案好，十分钟后打110告诉我们！好不好？”

楼上没什么动静，但楼下围观人群中有人大声叫“好”！这惹得比警察还机警的记者们，偏起脑袋四处搜寻声音从何而来。这让人想起旧社会戏园子里的情境来：台上一招一式比比划划，捏着嗓子嗯嗯啊啊，唱到某个动情之处，比到某个经典造型，嗑着瓜子、剥着花生捧场的粉丝们，自觉不自觉地大声叫好！张开的巨口半天闭合不拢，长长的下巴悬吊着总也归不了位。

明欣的单反相机被推到后背，埋头手机，像在往朋友圈发图片文字，手一直都没停过。等待的时间总那么漫长，无聊无趣，我也掏出手机来，准备给小敏发个傻笑图片以致问候。不曾想，小敏已经发了很多张自拍照过来，婀娜着倚靠车头，笑眯眯甜蜜蜜，让我想起邓丽君来。

“小敏，我发现了你的孪生姊妹哩。”     

“什么？老爸还有外遇吗？回去得好好审问一下老头子！”

“真的，不是开玩笑！可能没有你小鸟依人，模样大一号。你笑起来美丽动人，她一张面孔上找不出任何一个笑细胞。”

“那还孪生姊妹？”

“你不笑的时候，安静下来，脸庞、眉眼、唇线，这些和她就别无二致了！”

“是不是哟？傻笑哥是不是看花了眼咯！”

忘了告诉她，我们还是傻笑培训班的同班同学。你该不会认为我是有意隐瞒吧。同学才一周时间，又都在晚上，两节课下来，大家疲惫不堪各奔东西，哪有时间相互认识呢。因此，王东东教授叫班上比较活跃的一位同学建了一个微信群，便于老师们告知教学事务，以及学员们相互学习交流。

楼上有人喊话，用喇叭在喊。广场一片寂静，大家都竖起耳朵，害怕听落了一个字。这时候，夜幕降临了，广场上华灯璀璨，围观者少了一些，有人端起方便面吃，此刻停止了往嘴里送，嘴里含着面条段子不动。指给明欣看，她赶紧抓拍了一张。

“楼下的听着，楼下的听着，警察不要上来，政府人员也不要上来，如果你们非要有人来，我们同意马之路律师和明欣记者上来。”

听到这里，我不奇怪，全场的围观者和警察同志肯定奇怪了。政府的不要，警察的不要，偏偏要一个律师和一个记者。人们议论纷纷，像万千蚊虫嘤嘤呜呜开大会。我负责他们的案子，虽然还没立案，但所有材料都准备完毕，只等法院接招，所以让我上去不奇怪。但有一点还是让我奇怪了，明欣好像毫不诧异。各路记者数十个，为什么单单选择你，莫非就因为你恰巧站在马之路旁边？

不一会，我们先后接到电话，叫我们马上去广播车，局长有话要向你们交代。

“江城铁器厂的工人同志们，我是江城公安局长黄怀义，你们的要求我们答应，现在就让他们二人上来，希望你们，第一，要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第二，要理性对话，提出合理化建议和诉求！”

我们听了黄局的一通训话，身上被安装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微型器材，就被送上了通往顶楼的电梯。站在楼顶上，会看见江城怎样一个夜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