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打开百度地图,查询了一下,滴滴车先送我再送明欣,是个不容更改的路线方针问题。三点一线,起点青山精神病院,终点明欣住所,中途经过马之路住所。我下车时,狠狠地盯了一眼四十来岁,长得有点违法的司机大哥,故意夸张着说:
“记住哈,有什么事情,还是要给你当公安局局长的父亲黄怀义同志打电话,不要耍小公主脾气,太任性不好,毕竟是血浓于水都嘛,有话好好说……”
“晓得了,晓得了!”
近段时间,发生了好几起滴滴车司机对乘客图谋不轨、违法犯罪的案子,网上网下人心惶惶的,不提防着不行啊。当明欣发来“平安回家”四个字,另外还配了一张坐在沙发里的自拍照,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把她的自拍照放大了看。客厅不大,兼作餐厅。但家具简单,一桌一椅一沙发而已。估计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典型的单身白领租赁户。空间狭窄,除了人,什么都没得一点多余的存在,不像一个家。明大记者斜倚靠背,面带倦色,可眉宇间隐藏不住的是一股英气和豪气,甚至带点霸气。茶几上一只玻璃杯里,翻飞着几片叶子,好像是龙井,刚刚冲泡还来不及喝一口,就拍下了此时此境。
点开她的朋友圈,发现她分享的QQ空间,点进去一看,封面是她与一白须老头的合照。哦,渔船上弹吉他的赵先生都嘛,真像一对父女。内容丰富多彩,有发表的作品,有日常琐屑记录,还有《红尘客》杂志社的活动记录。虽然分门别类,但我就像一个懵懂馋嘴的孩子进了超市,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动嘴。随便看了几篇,顿觉文采斐然。那哪是只会摆弄点法律文书的马律所能望其项背的啊!
但有一点令人奇怪:明欣明明就是一个说话直率、不会拐弯的性子,怎么写起文章来就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平平常常的一件事,经她一叙述,便九曲回环波澜起伏了呢。由此看来,古人说的“文如其人”真还值得怀疑了。当然,你知道的,或许她具有两面人格,说话处事的时候,她启动了简单直接的一面,书写为文的时候,她借助文字的婉约含蓄,展现内心世界的曲径通幽以及无限柔软。二者相映成趣,这才是一个立体的明欣吧。
真想把她那些写自己曲折身世的湿漉漉的文字,一字不漏地搬上来晒出来,让你体会我马律阅读时的泪光闪闪。但这个没得到明欣授权,事涉隐私,这样做不合法,也有悖情理。你知道的,我们做法律的人,习惯于摒弃世情,理性似铁,喜欢讲事实,讲条款,而不愿意任由情感诱导来认识世界。但今天晚上,我要说我不是一个引以为自豪的法律人,而只是一个在喜怒哀乐中沉沉浮浮的普通读者。
告诉你,明欣的身世确实不是一般的悲惨,建议你准备好纸巾,不是马路煽情,你知道的,马路一个写干瘪诉状的人,言而无文,能煽出什么情来?关键是她所经历的生活本身,让人无法不动情。用她和伍豪同学都喜欢的一句口头禅说,就是:“真的!”这个虚浮焦躁的时代,还有什么比“真的”更能打动我们呢。
父母都是一个山村的年青人,父亲当兵去了,第二年就在双方家庭的安排下结了婚,第三年生下明欣。本来,父亲再当一年兵就可以退役还乡,一家三口得以团圆,那也许就像很多类似家庭一样,平平常常,过着靠天吃饭的穷苦日子,虽苦犹甜,没什么离奇的了。
但父亲被一位首长看中,推荐进入军校学习,这就被彻底改变了人生轨道。提干,升官,直到官至团长,退役到市公安局,先任刑警大队大队长,再任分局局长,以至如今坐上市公安局第一把交椅。其间风风雨雨二十余年,人们很容易看到的是一个公安局长的辉煌成长,可又有谁知晓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经历了多少坎坷曲折啊。
明欣三岁,父母离异,母亲带着她与邻村的外公外婆过日子,从此改随母姓。母亲一直不肯再嫁,说无论如何要把孩子抚养长大,有出息。到她念初中的时候,黄怀义想要回抚养权,甚至闹到法庭上。法官问她是跟父亲还是跟母亲,她当然说跟母亲。但最后法院竟然把她判给了父亲。她气愤不过,找到黄怀义住处,站在窗边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你非要把我从我妈妈身边抢走,我现在马上从这里跳下去!”
黄怀义那时候已经是刑警大队大队长,什么场合没见过,什么性格的没见过,一面不动声色地不激怒女儿,一面悄悄调度,让人在窗外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然后,他先疾言厉色地训斥她,无论父母有多大的过错,当女儿的也不能如此不孝。见她吵闹得更厉害,硬来不行,又来软的,好言好语说:跟着他,对她以后的前途大有帮助。说到动情处,堂堂一条出生入死的汉子竟然嚎啕大哭,也没能打动野丫头的铁石心肠。三十六计用完,依然无效,黄队长又像个疯狂的暴君了。被逼无奈的明欣,于是翻身跳下,想不到被窗外的安全网网住了。
被救下的明欣见自己没死,立即从荷包里摸出一把药片吞下。接下来送医院,洗胃。经过这一番折腾,黄怀义泄气了,不得不对自己的刁蛮女儿服了气,于是撤回诉讼,归还抚养权,让她回到了乡村,回到了她的外公外婆和母亲身边。
自那以后,明欣的小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她用俏皮的文字描述着自己当时的心情说,如果有人问起她的父亲,她要么说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死了,要么开玩笑说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是女版孙悟空。你知道的,我的复述就一条枯索的故事线索,远没有她的文字生动活泼。我发现,有一点她和我一样,内心都是很幽默诙谐很温暖的人,不过我体现在口头上,而她表达在文字里。那么小敏呢?她似乎没有过去,或者说,过去的生活对现在的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一切都顺顺利利,跟着人流随意地走,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好像永远都活在可控的当下。
后来,明欣从师范学校毕业,父亲派人找到她,要把她安排到市内最好的小学,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主动回到了山区。虽然外公外婆不在了,但那个村子还有她的母亲。可是自己念书的村小合并到了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联村完小,她就只得带上母亲一起去那儿报道了。其实,对她拒绝听从父亲的安排留城,母亲是反对的,但明欣心想:母亲身体衰弱垂垂老矣,她要陪着苦命的母亲安度晚年!她觉得不这样,不足以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说是联村完小,也就三五百学生,十来个本地民办教师,规模小。但凡有点办法的家庭,都把孩子往乡中心校送了,但凡有点办法的公办教师都往乡上、镇上、县里调走了。乡村早已一片荒凉与贫瘠。每到下午放学,师生散去,偌大的一个校园就只剩下她娘儿俩。也好也好,她们喂了不少鸡鸭,还养了一条黑狗负责晚上警卫,防守流窜乡村作案的偷鸡贼。
但防得了暗来的,防不了明来的。有一个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小伙子,人称三娃子,貌似发了一笔横财的那种,本来过着成天喝酒吃肉搓麻将的悠闲生活,得知村小来了一位美女,一来二去就瞄上了。有事没事来校园里转悠,而且特别喜欢放学后进来。三娃子光着个膀子,脖子上摇晃着一根很粗的黄腻腻的金项链,冲进办公室,就嚷着要和明欣美女耍朋友。这一段故事,明欣写得简略,可能因为满心厌恶,提不起写作的兴致吧。
但后来,三娃子又调整策略,请了媒人前来提亲,甚至把村支书都鼓动起来,非要成就好事。但都被明欣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绝,根本就没给对方留下任何的余地,这就锋利地撕裂了乡村社会那层温情脉脉的人际网。再后来,三娃子简直就发疯一般死缠烂打,据说他宣扬自己在江湖上还没遇到哪个女人搞不定,立下誓言说:
“活的搞不到,死的也要搞到手!”
但遇到明欣,那也是三娃子活该倒霉。为防不测,明欣从村民手中买了一把打猎用的火药枪,搁在床头。有一个春天吧,半夜时分娘儿俩都感冒了,先是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口的黑狗叫了几声,然后是拨弄木门的声音,但栓得实,拨不开。后来,欲火攻心的三娃子想从天而降——翻墙揭瓦了,明欣大骂了几句,也阻止不了三娃子的色胆包天,实在火起,提起火药枪,往上扣动扳机,冲的一声把三娃子骇得从屋脊上滚了下去。从此,三娃子一条腿断,成了一个膘肥体壮的跛子。因为走路一踩一踮的,村人称之“彩电”。
有趣的是,经此一劫,三娃子一下子就老实了,再也不提劲打靶,要收拾这个要收拾那个了,见到人也有礼貌了,两年后找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村姑成婚,第二年就生了个漂亮闺女。吃满月酒,还请了明欣母女前去。每次见到明欣,他都忍不住两腿筛糠似的颤抖,并且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叫一声:
“明老师。”
写到这里的时候,明欣的文字是这样的:
“每次从曾经不可一世,如今俯首贴耳的三娃子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默默地念叨着:只要行走在正道上,不管人生再苦再难,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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