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I末渡
上一节:顶山的天空 30
第三十章
到顶山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发工资时的现场非常闹热。
就像地方自发组织的抽奖兑奖活动现场。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必有奖金的,但依然用吃奶的力气向前挤兑。仿佛,晚来一步的奖金就给先来的一起取走了一样,每个人都希望挤到在点钱的我身旁,不亲手接到那几百块的工资,就不放心。
其实在发工资之前,我们都已经按工资表的名单给他们每人都准备好一个信封,点好他们的工资放在里边。但他们在叫到名字后,在我要求他们签名字之前,非要我再点一遍,然后亲手把钱交到他们手上,才笑呵呵装傻问我在哪儿签名。饶是有木子李和薇薇她们在一起帮忙发放,现场还是闹哄哄得乱作一团,热得一屋子充满了汗臭味和铜臭味。
这得理解她们。
在此之前,我们早就听许多个从药厂调配过来的员工说过,前面两任的老板在租用我们车间同样做P1的时候,都干得虎头蛇尾,有始无终,连工人的几百块工资都赖掉没发给她们。而我们的工资也迟迟未发,从试产到正常生产之后,差不多就拖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对于我这个被拖欠惯了工资的人而言,并不觉得漫长。加上我自己现在都属于管理阶层的人,非常理解公司在检修试产期间只出不进的投入之艰难,平时也都是临时写张借条暂借来省吃俭用。就算是半年不发,我们也都会放心大胆地干下去。
因为我们了解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相信自己的生产能力和所生产出来的产品的实力。只要把产品交付到集团,回笼的资金就足以让公司良性的持续循环下去。另外,P1产品出来的副产物,销售市场非常乐观,前景看好,而且都是现金交易。只要有P1在不断生产,就总会有副产物出售,现金都掌握在我们顶山车间自己的手里,根本不用担心车间会断掉资金链而停产歇业。
可我们自己自信有什么用呢?从顶山当地和药厂招进来的工人,他们想必也是被赖工资赖怕了的。
药厂老总要求我们骤减我们原定的工资额度、要控制好与药厂基层员工工资均等的消息不胫而走。
传言的力量和速度往往在这个时候显得最为强大和迅速,但同样不可小觑、不能避免的是传言过程中那些添油加醋或煽风点火的作用。
传到最后,药厂上下,大部分的员工都相信了我们是因为发不了那么多的工资、才和药厂老总串通一气来拖欠赖账、坑害他们工资的传言。
在一个开始燥热的夏天早上,刺眼的阳光有点毒辣,一点也不配合我的大好心情。我一路用手遮盖着双眼,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心里盘算着盛总和朱总回来的时间,就是我们发工资的时间。最关键的是,我能报销回来开前的那些垫花了的饭钱了。
但我还没走到办公室,就被马兰花她们一伙半老徐娘拦截在办公楼前面的主干道上,我被她们团团围住。
她们叽叽喳喳,情绪激动,对我们这么久还未发工资的原因众口纷纭,莫衷一是。她们噼里啪啦,不用歇气也绝无疲倦地说个没完,还越说越是来劲越是离谱,纷纷指责盛总和朱总很不地道,在此时丢下我和木子李,他们率先跑路。
其实,盛总和朱总就是回老厂开个股东会,顺便去拿钱回来发工资,我都已经在盘算着时间了呢。
我据理力争,甚至以人格担保,说等盛总一回来就会发工资的。但无济于事,她们根本不信我,说我是老板最得宠的心腹,当然会帮着老板们欺骗她们被欺骗多次的老实人,还公然威胁我说:“你若没有能力兑现我们的工资,我们现在就不去接班,今天就摆工不干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公然的不信任和当面的被威胁。说我是心腹固然好听一些,言下之意,明明就是在指责我是老板的走狗么。我觉得我的人格受到了严重侮辱,这在老厂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在我有史以来的打工生涯中,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忘记了我在老厂只是个班长,我面对的只是自己一个班组的十来个成员,我完全可以说一不二,强权专横的压制他们。
我以硬碰硬,毫不妥协:“随便你们。”
......“你都说随便我们了,那老板跑路的消息是正确的咯。”
......“那我们去车间把上班的人也叫走,随便你们车间会不会冲料会不会爆炸。”
......“作为我们的主任,难道就是这样给我们交代的吗?”
......“按这样的话,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对,不走了,我们去找药厂的老总,问问他要给我们自己顶山人一个怎样的交代。”
......
“王八蛋,这是有计划有组织的一次预谋,是故意来刁难老子的。”我悻悻然地在心里暗骂。
我被陆续赶来的员工围得越来越紧,有点窘迫到窒息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实在冤枉。我本来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我也是苦命的打工仔,为什么她们要拿我出气呢?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的侮辱?
我忘记了我在这里是个车间主任,同时也是个除盛总和朱总之外的全权代表。我不能像个班长那样只管着一个班组的人员和班组的生产工作,我得对公司所有的部门和人员负责。我不能像对待班组人事一样,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直接退还给人事部。我在这里招人用人一把抓,要辞退,还是退还给我自己。我不能如此随便的说出“随便你们”这样的话。
我忘记了自己来顶山之前的初衷。那时,我答应老林董事长来顶山受苦的时候,我也提出过要求,希望他们能按照我的管理理念对企业进行人文管理。
在提要求之前,我曾把自己的“人文管理”想法写在一张草稿纸上,就压在班组长交接班的记录本下面,以便在空闲的时候、能随时进行深入研究和及时更改。一次,被接我班的马猴子班长翻到,他歪着瘦扁的脑袋瞄了我半天,才不屑地说出一句话:“嚄,还人文管理呢,你以为你是个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文艺青年啊,真是书呆子一个。我告诉你哦,这里是化工厂,这里大多都是没自我保护意识的文盲,只需要体力,不需要脑力的赚钱机器。除了制度还是制度,除了剥削还是剥削。”我当时不以为然,愕然不信他也会自甘认命。
我曾花了两三个晚上的时间,在日记本上抄下好多页有关知名的管理定律和成功者的管理经验,以供自己到顶山之后能进行借鉴,或经常提醒自己:现在是个需要人性化管理的年代。
我当时把所谓的人性化管理理解成了就是通过自己的个人努力,能让我围在我身边的所有同事,都拥有良好的从业技能和职业操守,都拥有不轻言放弃的共同拼搏共同成长的团队精神,都拥有一个能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关爱的共荣辱、共进退的和谐心态。
我并没有去真正的理解过所谓的人性化管理:除需要充分的物质激励和精神激励之外,还需要一种对他们出于真诚、发至内心的尊重。除了能给他们提供各种成长与发展的机会之外,还需要注意每个不同的人性要素,需要根据他们各自的优缺点来发掘他们不同的潜能,供他们个人和企业同步发挥和发张。除了希望他们都能臣服在我的领导之下、实现自己的自我超越之外,还需要注重企业与所有员工个人的双赢战略管理模式。
我以为,我平时的性格,展现在人前的已足够开朗随和,待人接物已足够温和善良,人缘关系已足够我随意使用。老板之下、员工之上的权位已足够我肆意强硬,无需低头受辱而陷入这等窘境。
我没料到,这些从国营老厂下岗的人群,不是有足够的宣传本事,就是有足够的煽动能力。他们大部分的人都是老中专或老高中生,有的还是大专大学出来的,见过的“领导”、交涉谈判过的事件比我见过的桥吃过的盐还要多。我这些所谓的“人文管理”,在他们看来是幼稚的、可笑的,是不可救药的“书呆子”想法,是打着忠义旗号帮老板哄骗、欺压、剥削员工的“狗腿子”行径......他们根本容不得我辩解。
我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话:
一个人一旦处于需要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他的地位就已经非常的屈辱。
我也感到非常的屈辱。我堂堂一个车间主任,一个老板们都能交付重托的主管,居然被一帮讨要工资的员工围困,被他们彻底的不信任。
“你们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木子李及时出现,后面还跟着正准备不日启程回老厂的罗萍。
说来也相当气人,木子李还没说出有什么后果,这群叽叽呱呱貌似要吵个没完的母鸭子,看到木子李走来,就自觉地退到一边,自觉地把包围圈拆散开来,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仿佛,木子李就是她们的老板,工资的问题一下子就变得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似的,让我郁闷不已。
“李主任,我们的工资究竟什么时候能发?”以直肠子公认的马兰花,问题单刀直入,对木子李的口气也一样直接,但我发觉,她望木子李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平时望向我的,要么怀疑,要么嬉戏,没一次如此正经过。
其他人也没有蜂拥上去插嘴问话,都安静着、微笑着、恭维讨好着、等待着木子李的回答,这多少让我有点受伤的感觉。
“我们的劳动合同上说的很清楚,每个月的25日就是上个月工资发放的最后期限。”木子李不待她们责问,就紧接着说:“当然,你们当中第一批进来的人员已近两个月的工资没领到手,我在这里代表老板们向各位致歉......”
“这种客套的话就不用说了吧,”人群里有人按捺不住,还是不客气地逼问道:“我们就想知道,第一个月的工资究竟什么时候能发给我们,只要每个月都有发,你们就算给我们押抵铺垫两个月的工资,我们也没意见。”
“我们最多压你们25天的工资,合同有规定,有特殊情况的,予以事先向大家解释说明,”木子李喜欢先捡好听的说,然后来个‘当然’或‘但是’再加以解释。我留意了很久,才发现她这样的讲话方式很容易被对方接受。
她说:“不管是什么特殊的情况拖延了你们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们都是失言在先,这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还是得向你们道歉。但是,我们车间的生产,从这个月开始才慢慢进入正常化,先前的两次整改两次试产,花了很长的时间,也没合格的产品出来,大家都是知道的,对吧?也就在上个星期,我们才连着交了两车货过去。盛总和朱总此番回去,一是去开我们老厂的股东大会;二是跟踪交过去的产品质量反馈问题;三是拿货款给咱们发工资。这些,墨主任都已经跟大家解释过了的,是吧?”
“我们怎么肯定他们是真得去拿钱来发工资呢?说不定他们是借口把产品全部拉走就不来了呢?”马兰花的问题总是很幼稚,也非常直白,这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
待续:顶山的天空 32
连续作品剧:《第六毒》
连续作品剧:《双曲线》
无戒365天极限挑战日更营 写作训练 第 239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