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4）

　　七岁左右的六月到了上学的年纪，六月母亲送六月到学校报了学前班，然而不到半个月六月就没再去上学了，因为六月父母决定要去山西打工，有老乡在山西煤矿挖煤说工钱还可以，六月父母很动心就商量夫妻俩个一起过去，六月哥和六月就托给娘家二哥，由六月的二舅照看着。

　　在六月和六月哥到二舅家没几天，六月的父母就收拾妥当去了山西，走的时候六月舍不得和父母分开，但也知道没有办法。六月只能对父母说，想送送母亲，然后一起出了村子后六月父母让六月和姨舅们都回去不用再送了，六月却哭着不依，非要再送送，于是便又走了半里地，最后还是被姨舅们硬拽着给抱回去的，六月哭的泪眼模糊，在哭喊中看着父母直到不见。那一刻的伤心六月一直记得，所以六月讨厌离别。

　　六月兄妹到了二舅家后，六月哥被送去了二舅村子里的学校上了学。六月二舅比六月母亲大十几岁，五官俊郎，身材高挑，还会做木匠活，却一直没有娶到老婆，后在六月出生的当年抱了一个比六月大三个月的养女过了大半辈子。六月外婆自六月外公走后，一直和六月二舅住在一起，还有六月二舅抱养的那个比六月大三个月的表姐，小名叫丛丛。

　　六月知道丛丛比自己大，但六月从来不喊丛丛表姐，反而一直想让丛丛叫自己表姐。六月觉得自己比丛丛聪明，又比丛丛厉害，六月在家是最小的一个总被自己的哥哥欺负，虽然三叔家的亚南比自己小一岁，但时常不在一起玩也不叫自己姐姐，平日看见都是连名带姓的一起叫。因此六月也想当大的那个而不喜欢垫底做个小的，最小的那个通常是最弱的也是最受欺负的。

　　所以六月在二舅家会时常欺负丛丛，六月二舅白天不在家，六月外婆眼睛看不见，每当六月外婆站在家门口，听见丛丛哭，六月外婆气的没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只好对着丛丛哭的方向说，让丛丛把自己的拐杖拿去打六月，六月闻言立马拿走了外婆的拐杖转身便又打了丛丛，六月外婆眼睛看不见只以为是丛丛拿的，听见丛丛哭的更厉害了才知道这拐杖是到了六月手里。而后在六月二舅回家拿着根树条佯装要打六月，六月在前边跑六月二舅在后面追，直绕着宅院跑了好几个大圈子，吓得六月哭着说再也不敢了。

　　平日里除了丛丛和外婆以外，这里的其他人六月都不熟悉。六月大舅家住的地方在村南边，夫妻俩平日里也都在地里忙活，有两个儿子都出门打工去了。六月三舅家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跟着三舅和舅妈一起在新疆打工，二女儿则住在外婆家里上学。六月小舅则自小过继给了内乡县的老家亲戚。六月唯一可去的是大姨家，六月大姨的婆家就在村东头，六月大姨生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已许了婆家，两个儿子均出门打工去了。就剩六月大姨和姨父整日在地里头忙活。因此六月去个一回两回又觉无聊也便不再去了。

　　某日六月二姨有事来了六月二舅家，临走带上了六月。六月二姨生有三个表姐两个表哥，表姐们均已许了婆家，两个表哥比六月大十多岁，平日里出去干活不在家中，六月在二姨全家都出去干活屋里没人后便去附近人家找相龄的女孩子玩耍。一次村里死了人丧事办的很是热闹，长长的队伍，鞭炮声，锣鼓声。一群孩子都跟着看热闹，六月就也跟着去了。一路走的很远，直到逝者的棺椁入土之后人们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六月看完了热闹在回去时迷了路，眼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眼望去全是田地。半天过去，一个过路的婆婆看见六月一个人在小路上走着，在四周荒无人迹的田地里又没个大人跟着，那婆婆便问六月家是哪里叫什么名字，父母哪里外婆家哪里，姨家哪里，六月全都老老实实的讲了。婆婆说现在中午了，要不先跟我一起回去吃了饭再送你回去，六月这时本就有点后怕的心，没多想就跟着婆婆走了。饭后那婆婆却让自家女婿把六月给领去了家里，六月还傻傻的以为是叔叔要送自己回家。

　　这家人有一个大大的院子，正房三间，东边是杂物间房和厨房，西边搭着牛棚养着几头牛。家里有个婆娘和十四五岁的儿子，儿子长的快和大人一样高。六月是个不怕生的，也不哭闹，一心等着他们送自己回去，乖巧懂事的在这户人家住了两天。直到两天后的早晨六月二舅找来，当时的六月还在这户人家的厨房里帮着烧火做饭。

　　六月被二舅接回了家才知道，二姨在自己不见的当天晚上，慌忙通知了众亲戚，想各种办法，十里八村的寻找。怕是掉河里掉沟里还是去哪里了，田地里，水沟里，水井里，所有可能的地方给找遍了。最后没有办法就找人写了无数告示，画了画像拿在手里逢人就问，马路上学校里到处张贴，然后分别守在学校的告示旁边，看有没有人见过或议论。

　　其中有个小学生边看边对同伴说好像见过，被蹲在旁边的六月二舅听了去，六月二舅就问这小男孩，小男孩开始不肯讲，六月二舅买了烟和糖果找了学校的老师和校长后说明了情况，由校长出面，男孩才说出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曾见到过六月。于是六月二舅寻着线索一路找到了那婆婆家……

　　月余后六月父亲从山西回来了，说是六月母亲太想六月，到家后才知晓六月差点走丢的事情。此后的很多年里，母亲每每与别人谈天说地时，总喜欢拿六月的这段经历当做笑话说给别人听，这对于当时的六月来讲，感觉自己又傻又丢脸，偏偏六月母亲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家里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总喜欢当成很有趣的段子跟人聊的热火朝天……

　　六月跟着父亲乘坐长途汽车一路到了山西，途中辗转了两天一夜。路上见到了那些高高的山脉，透过车窗的玻璃看去一山连着一山，青青绿绿，重重叠叠，车道的旁边是深的沟壑，石头和水流，时而宽阔时而狭窄，弯弯曲曲的一路围绕着山路蜿蜒。山上的那些树木葱葱郁郁，密密麻麻的遮盖了那高山原本的模样，使得山脉神秘而引人遐想，她增添了这个世界无限的魅力，又养育着万物。

　　六月喜欢青山，一直的喜欢。六月就这样坐在临近车窗的位置，精神奕奕的看着，不知疲倦。途中相邻座位的年轻小伙子趁着前面座位的人睡觉迷糊的时候，拿着个小刀割开了前面座位下的纸箱子，把里面的吃食往自己的包里塞。六月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年轻小伙觉察到六月看过来的目光，略带凶恶的表情眼含威胁地警告着六月。六月转头看向父亲，父亲摇摇头表示不要多说话。好吧，六月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安安静静的看着。

　　经过了漫长的路途后终于到了地方，这里是一个小型的煤矿场，所有工人加起来不足百人，六月母亲在这里负责给所有煤矿上的人煮饭，早晨稀饭馒头，中午和晚上煮面条，面条则是由人去镇子采购回的现成的干面条。六月父亲早出晚归的下矿采煤，每天戴着安全帽，帽子安着矿灯，腰上挎着小小的电瓶，天亮时下矿天黑则一身乌黑发亮的出矿，夜晚时只能看见他眼珠子的白亮。六月曾经和另一个也在矿场里的小女孩比赛，在夜晚工人出矿时看谁能先找到自己的父亲，结果是眼前这些一个又一个如煤炭般乌黑发亮的人，你不能凭视觉去分辨，只能从身高，胖瘦去感觉，结果六月没能事先认出来。

　　煤矿口离住的地方很近，上方是一台起吊机，下方是一个可以站人的有围栏的方形铁栏子，每天上下的载着人下去再载着人上来。周边则是嗡嗡作响的超大型抽风换气的风机，以供工人在下面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而不会产生窒息。六月站在风机这里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说不出感受的阵阵浊气和热浪。

　　不远处有一个坡行轨道，从黑黑的煤矿洞口蔓延出来，时而有载着煤炭的大大的铁筐从洞口出现，然后顺着高高的地势倾斜，硕大的煤炭从高处往下倾倒，在形成斜长黑亮的陡坡向下滚落，一眼望去乌黑油亮。太阳下那些煤炭的光泽能反射到六月的眼睛里，闪烁而刺眼。六月在很久后的很久还清晰的记得这个地方，这是父亲和其他工人们在煤矿下挥洒热汗的劳动成果。

　　煤矿向下延伸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地底，工人们分别拿着由矿场分配的雷管，用以炸开那些坚硬的煤石。煤矿内禁止明火，所有进入的人都要事先经过安全检查，确保没有带打火机和火柴这些可以产生明火的物品携带，以免产生瓦斯爆炸，这地下可全都是满满的易燃物品和气体。

　　这些离六月很遥远，小小的六月想不到那些深远的东西，六月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童年里难以忘却的时光，不能说很欢乐但却是六月童年里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六月在这里认识的玩伴不多，只有一对兄妹，同样是跟着父母从河南来这里打工挖煤的。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忙碌，六月和这姐弟两个平日里就在煤矿的附近玩耍，走遍煤矿的每一个角落，一起寻山脚的野果，还需要时刻注意躲避脚下恐怖的，色彩斑斓的长长爬虫。或去另外一个山头摘着吃起来酸的掉牙的还未长熟的山楂。

　　玩的最多的是宿舍旁的一个传送带，宿舍和煤矿都是建在地势极高的地方，下方是倾倒煤炭的宽敞煤场，经常会有蓝色的大卡车在这里装载运输和来往。这个运输带是建矿初期从下往上运输物品和物资用的，后来运输带所需极少就一直荒废在这里，却成了六月们最喜欢的玩乐之地。呈陡坡式的铁架包裹着一尺宽的黑色橡胶皮带斜斜长长的连接着下方的地面和上方地势极高的宿舍和矿场。六月和两个小伙伴从上面滑下去，再从下面爬上来，玩的多了就开始站立其上飞快的跑下去再飞快的冲上来，这是六月攀爬了无数次学会的技能，是那对姐弟两人仰着脖子也赶不上的。

　　突然有一天矿上出了事故，底下矿井里发生了瓦斯爆炸。六月母亲回来说是其中一个旷工偷偷带了香烟和火机进去，例行检查时没搜出来，在下面乌黑烦闷的空间里，存了侥幸心理的点了烟，一下子就引起了瓦斯爆炸，当场烧死了四五个工人和十几个受轻伤的。矿场通知了几位死者家属，其家属千里迢迢的来领了几万块的赔偿金和火化的骨灰，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回了老家。

　　万幸的是这里面没有六月父亲，六月父亲当时刚好换班休整不在出事现场。这件事给人深深的恐惧，原来死亡可以毫无预警，甚至可以离得这么近，六月母亲害怕了，虽说工钱不少甚至比其他行业的还高出好多，可命都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六月母亲和六月父亲商量后决定结了工钱走人，于是六月一家告别了山西回了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