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以面食为主,在每年的农历五月前后麦子才会慢慢开始成熟,而每次等不到收成时,六月家里就早早地没了存粮。六月母亲娘家人本也不富裕,六月母亲又是个要强的,也拉不下脸面回娘家张那个嘴,就让六月父亲想办法。而六月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听话不会说,因此也没有个能帮衬的,最后每次都是六月母亲在村里和几个相熟的人家开口,借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恰逢当时改革开放,遇上了全国文化普及,村子的学校里办起了成人义务教育和女子绣花班,六月母亲去学了绣花技术后经人介绍,跟着同乡去了东北的一家绣花厂打工。
六月父亲则在家种着地里的庄稼和照看兄妹两个,忙完了农活后有空会教兄妹两个人写字,给六月母亲写信,手把着手用铅笔一笔一划的,教着六月和六月哥写字。歪歪扭扭的写到“家里很好,写自己会乖乖听话,写很想妈妈……”,六月是真的很想母亲,每天都盼着母亲,希望哪天母亲能回来突然出现在六月面前,盼了一天又一天。
六月父亲出去干活时常不在家,六月哥则喜欢和村里其他的大孩儿一块玩,眼前不见就找不到人了,也不爱带着六月。六月家在大伯家的后面,有时六月在家门口的时候会听到前面院子里有人说话,声音像极了母亲,便会飞快的跑去,然而却不是……失望一次又一次。六月想,自己是太想母亲了,不然怎么会觉得那些声音,怎么那么像呢?
六月家和三叔家院门相对,三叔家有一个比六月大两岁的堂姐亚东和小一岁的堂弟亚南,由于两家人不说话,亚东和亚南由六月三婶带着,鲜少和六月一块玩耍。六月就这样在缺少玩伴的日子里度过了没有母亲在家的日子,长长久久。
六月长长的思念没有盼到母亲回来,却得来了外公去世的消息,六月外公终年八十一岁,寿终正寝,临走时一直想见最疼爱的小闺女一面,嘴里心里一直念叨着六月母亲的名字。六月母亲当时在东北一家电子绣花厂,那时候没有电话,家里人只能通过发电报通知六月母亲——“家里老父病危请速回!!!”,可当时厂里正缺人又要赶工期,六月母亲是个能干的,老板就一直押着电报没有通知六月母亲。
六月外公当时已经米水不进,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嘴里始终念叨着最心心念念的小女儿,人到了临终的时候想看一眼最惦念的人,这是老人最后的夙愿,可却迟迟等不到六月母亲归来的消息。家里人看着这情况也是一筹莫展,急在心里,一大家子人合计后,找来了和六月母亲长相十分相似的表姐来到外公床前,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六月外公扭头一看,念着六月母亲的小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六月外公最终也没有等到六月母亲回来,入殓出殡是六月父亲带着六月和六月哥到场的,现场到处一片哭喊和白茫茫的孝衣。六月父亲在带着六月和六月哥拜过外公遗体后就忙去了。六月哥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六月看着外公的遗像,棺木,看着棺木旁哭的眼泪鼻涕,嗓音嘶哑的大姨,二姨,三姨和众多表姐们,六月从她们的眼泪和哭喊中,能够看出她们的痛苦和悲伤,知道再也见不到外公这个人了,知道这是所谓的死亡。
实际上这是六月记事后第二次来到外婆家。第一次是五岁的过新年。家里有辆三轮车,是六月父母平时在家用来贩卖瓜果蔬菜到市集上用的。过年时六月父亲骑着三轮车,车上载着母亲,六月哥和六月,还有瓶装酒和折装成三角形的糖包子。从天微微亮就出发,中途累了六月父母便轮换着骑,一直骑到正午才将将赶到外婆家。
六月第一次见到外公时,外公坐在门口一张大的靠椅上晒太阳,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吃食一口一口嚼着,听着晚辈们在一旁聊天说笑,偶尔会抿嘴笑笑。他们同六月说这个人是外公,六月走到外公跟前也不言语,只静静看着。眼前的老人瘦瘦的,头上戴着厚实的棉帽子,满脸的斑点。手上拿着麻叶饼,手指细长,每根手指都留着长长的指甲,应是长年抽烟的缘故,指甲熏成了黄红色,又像是包染了指甲花。身上穿着深灰色的棉衣棉裤和黑色的棉靴,衣服上有几个不经意的小洞,像是吸烟的烟灰掉落在衣服上烫出来的。
六月外公见六月站在眼前盯看着自己,于是给了六月几块焦黄的酥麻饼,六月顺手就接了,一边吃一边对着外公笑,外公也扯了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五岁的六月孩子心性,很快的就跑开了,下午六月经过外公身旁看见外公拿着一个断掉的指甲试图接回手指上,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也就放弃了。这是六月对外公的全部记忆,直至此刻外公去世。后来等到六月母亲知道消息回来的时候早已来不及了,去了六月外公坟前哭的肝肠寸断,但也改变不了什么,人死如灯灭。
而六月终于见到了母亲,六月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开心快乐的事情了。六月母亲还给六月买了新衣服,六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也是最暖和的一件,穿在身上美得不得了。难得六月母亲回来一趟,赶巧六月大伯家的冬云和海峰也在,冬云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海峰是因为高中毕业,于是一家子便跑去镇上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全家福。六月穿着母亲买的新衣服,脸上打着白色的粉底画上漂亮的妆容,用红红的胭脂遮盖掉两边脸蛋上的冻疮疤痕,漂亮可爱的像女版的哪吒。
六月终于过上了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六月母亲手很巧,会给六月扎各种花样的麻花辫子。
房子后面是一条由北至南的小溪,小溪的河道很宽但水不多,偶尔有鱼儿游过,河道边上有几棵大腿粗的白杨树,六月母亲让六月父亲在两棵白杨树上给六月和六月哥绑了秋千,六月坐在秋千上高高的飞起和落下,六月觉得自己满满的欢乐。
河道上游有个小小的河坝,庄稼人是靠天吃饭,村民为了蓄水在这里修了河坝用来浇灌庄稼。每当夏天雨季到来的时候,河坝续满了水就开始形成小瀑布一样的往下流,许许大大小小的鱼儿会顺着水流往下游走,村里的人会在下游堵上一道又一道的渔网,六月神奇的发现堵了那么多道渔网,后面的人依然还能捕到鱼。
从早晨到晚上,然后天黑了那些网还在那里堵着,人们依旧在那里守着,困了找个地方打个盹,过阵子再起来去收网,一连好几天,捕了好多鱼。大的六月父亲拿到县城卖钱,小的一家人自己吃。后来没几年气候越来越干旱,而河坝也因上游实施南水北调工程,被拦截了之后就没有了水,干干的河道一点也找不回原来的样子,原来的河坝里有鱼有虾,有黄鳝,有泥鳅,还有大大的螺贝和呱呱叫的青蛙与蝌蚪,此后都再也没有了。
平日里六月哥在上学,六月还小只能一个人在家待着,这年很多的小孩子肚子里都长有长长的蛔虫,要买打虫的药丸来吃,六月母亲也给六月买了许多,药丸甜甜的就像吃糖一样甜在心里,六月很喜欢。药丸一次需要吃很多才有效,母亲说六月想吃可以,但要一边吃一边学数数,六月很聪明,一教就会,于是六月在吃药丸中,把100以内的数字加减全都学会了且能倒背如流。
六月外公走后,六月外婆说想回娘家一趟让六月母亲陪着,许是觉得生命无常想在还能走动的时候回一趟故土,虽然外婆当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六月外婆是方城县的,小时候由于家里缺衣少粮养不起,在童年时被辗转卖到了内乡县给六月外公做了童养媳。长达八年的抗战和内乱造成当时一度什么吃的都没有,六月外公外婆两个人一起外出讨饭辗转流落到邓县,既现在的邓州市,恰逢新中国全面解放,直接落户在当地。时局稳定后六月外婆回去认了亲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六月外婆想在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再回去看看,虽然已经双眼失明,但能再踏上故土,和故人说说话拉拉家常也是好的。
在去往方城县的路上,六月母亲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六月,从村子走到大路坐上沿途去往县城的汽车。到了县城再转乘去往方城的汽车,在县城的候车室等发车时间时,孩子心性的六月坐不住东看看西望望,瞧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被大人牵着手,另一手拿着长长红红的东西在吃。六月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只是看着别人吃很羡慕,便眼巴巴的看着。小心翼翼的跟母亲说,看见别人在吃红红的蜡烛自己也想要,六月母亲一看笑着就给六月也买了一根,才知道原来这长长的东西叫火腿肠。此后,这件事情便又成了六月母亲拿来与人说笑的乐子。
坐着去往方城方向的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左摇右晃的直到傍晚,天都黑下来这才到了村镇下了车,然后按着六月外婆记忆里的村子和姓名一路打听到了家里去。没有想到的意外来客让六月外婆的至亲们热泪盈眶,连带对六月也特别关爱,让家里的子孙们带着六月去高高的丘陵上玩耍。起伏不平的地貌,红红的泥土,和大大小小的石头,低洼深处长着高高的芦苇,当风吹过那白色的芦苇花时,芦苇随风起伏,迭荡,摇曳,如一层层的波浪一般,如童话般美丽梦幻。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六月很新奇,六月从来没有见过山,打小住在一马平川的地带,看着那高低不一的丘陵地貌,六月以为这就是山了,捡着一块石头回去告诉母亲,六月要把石头带回家让家里也能长出美丽的高山。后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时,六月就想着长大以后找婆家就要找个家里有山的,为此六月的母亲在后来常拿这话取笑六月。
六月外婆在方城接连住了几天,这里的哥哥姐姐们像待自家妹妹那样对六月好,晚上串门子玩耍,六月困了他们会送六月回去睡觉,在黑黑的村子里,几个小伙伴一起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的夜路一边背着六月。六月趴在一个姐姐的背上,这时候六月已经没了睡意,可却不想下来,因为六月除了很小的时候被父母和三姨父背过外,后来就再也没人背过六月,尤其是这么多的哥哥姐姐们。
六月很喜欢他们,六月就这样闭着眼睛假装睡着的样子偷偷的听着他们一路上说笑。直到送到了晚上睡觉的地方六月才睁开眼睛,当他们看见六月清亮的眼睛时一下子就明白六月是在装睡,纷纷笑着说六月太调皮了竟然装睡让他们背一路,六月很不好意思的乐呵呵笑着。而这是六月为数不多的天真调皮,也是六月此后难以忘记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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